现在是南洋的干季, 出行可以靠陆路,这一点对于人们来说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样上路要比坐船舒服, 在雨季的时候, 占城和村寨的联系主要是靠竹排,因为只有竹排能走通往各个村落的小水道。徐侠客和张宗子都是见人坐过竹排的, 小竹排载货载人非常有限,队伍就不可能这么多人了,要么削减人, 要么削减行李,条件比走陆路要艰苦得多。
这是南洋这里和华夏不一样的地方,在华夏江南,船只是比陆路要稍微舒服一点的, 如果能坐海船的话,没有风暴,在近海航行,两到三天就补给一次的海船, 可以说是现在最舒适、最经济也最适合老人的旅行方式了。而南洋这里的旅游体验呢,张宗子总结出了一个点,是他从谢六姐那里学来的。
“这种路”他在矮脚马上颠簸得屁股疼时, 很不高兴地说,“如果说比走船舒服,那就是在比烂。”
他这是在舒服的买活军区域生活得太久了,已经习惯了平坦的路面,包括新开发的鸡笼岛, 能走人的路也都是平整的水泥路, 买活军在修路上是非常舍得花费功夫的, 谢六姐常把要想富,先修路这种仙界的俗语挂在嘴边,还有一个,是张宗子在离家到买活军这里来之前,实际上并没有怎么游历过,不像是徐侠客,在江浙一带已经游历多年,他可以适应南洋的土路软烂崎岖,杂着小石块,还时不时要迈过一些生长到路上的树根。
在这种路上,骑马和走路其实各有各的不舒服,骑马颠簸,走路费脚,徐侠客等人穿的厚底草凉鞋惹来了华人通译的羡慕,土人们对此则无动于衷,他们都是光脚。几个马奴手持砍刀、扫棍,走在小路的前后方,用扫棍在路边的草丛中扫荡敲打,草丛里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蛇”
的确,是蛇,南洋这里的蛇是非常多的,多到南洋百姓普遍供奉蛇神,这一点徐侠客之前听郑地虎说过一次,不过在会安,只有两三座龙王庙,徐侠客在战后去摆放时感触不深,当时庙宇多数作为会安本地华兵的聚集点,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只能看到龙王庙里的神像和华夏不同,有明显的蛇类特征,可以说是像蛇多过像龙,到占城这里,感觉就很明显了,占城的城墙头就是九头蛇的娜迦神像,城里也随处可见到娜迦。每一尊娜迦神像下都有百姓自发供奉的香花,他感慨道,“果然所有信仰都有原因,越是渥热潮湿的地方,蛇就越多,蛇神也就越多人供奉。”
“六姐在科普课上说过,越人的祖先也是敬奉蛇神的,楚人也敬奉蛇神不过如今我们吴越江南一带倒是没这么多蛇,也就没什么人拜蛇了。”
两个文化人聚在一起,说的都是这些动辄千百年以前的事情,如果是从前,兵士们是插不上话的,但现在他们也兴致勃勃地聊起来。“也不能说全没有蛇了,山林间蛇还是多的,只不像这里这么多罢了。”
“归根结底还是气候变化,百姓们把农田开出来了,蛇就少多了。如今云贵那一带和南洋一样,还是极多蛇,所以那里有不少蛇人、蛊婆的传说,按六姐的说法,往后数十年,南洋也会越来越凉快,说不得这几十年南洋的蛇也会越来越少了。小冰河时期嘛”
两个通译都听得很入神,甚至微微张着嘴,连路都顾不上看了,他们急切地打探着小冰河时期这个词的意思,因为这几年南洋的气候确实算得上是寒冷在干季,通译现在都要穿两件衣服了还都是长袖,四五年前,哪怕是干季也穿不住两件衣服。
恨不得袒胸露乳地上路的买活军们很难理解通译们,不过他们还是解释了缘由,“简单的说,就是往后数十甚至上百年,全天下都会更冷,南洋这里的气候也会和从前不同这时候适合种田的地方会比从前多。”
一旦来到南洋,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种田需要的天候,太冷了不行,太热了也不行,太干太湿都不行,尤其是南洋这样的地方,旱涝不定,发洪水时,湖面扩张可以把城市淹没,水太多了是主要的问题,所以城市非常注意排水。
天冷了,稍微少下点雨,空气也干燥一些,哪怕是烧荒都比较容易成功,有时候多雨的年份,就是在干季也不容易烧着树林,因为树木实在是太潮湿了村寨又没有能砍树的铁器,就只能继续种已经两三年的薄田,肥力太差,结不出多少粮。一次歉收之后,村子里往往就要献祭,按照通译的说法,场面非常凶残,祭品奴隶会被肢解,分别埋在田地四周,祈求神灵保佑,来年多打粮食。“所以我们很不愿和这些信奉本地神的土人打交道”
在买活军看来,这种献祭实际上就是为了消灭一些吃饭的人口,在没有奴隶的时候,应该会在不能干活的老人和小孩中选择祭品。这些人是很难采到果子养活自己的,而本地的村民如果全去采果狩猎的话,几乎就没有剩余价值可以分享给他们了,他们只能采到刚够自己填饱肚子的东西。有了奴隶,人们就献祭一些不够能干的奴隶,这样其余奴隶就会加倍地去采集、狩猎,自己忍饥挨饿,把食物献给头人和头人的亲属这样,头人的亲属就不用献祭了,这对于统治者来说是个进步。
但对买活军来说,这种情况当然是令人反感的了,他们一路上走得很慢,等到中午歇脚的时候,几个兵士一边吃午饭一边就在讨论,如果在本地开展农业,烧荒之后应该如何堆肥、辟田、施肥,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兴修水利,不让洪水冲走田地的熟土,总之,此地土壤是肥沃的,困难是可以解决的,只要应用了买活军种田的方法,又有充足的人力,五到十年之内,占城港这附近完全可以呈现出不同的样子。
指点江山总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尤其他们反正也不要用来执行,徐侠客没有参加进讨论里,他在吃买活军给他们带下船的干粮糖水黄桃罐头、自己炉子里烘烤的饼子,在占城这里得到淡水补给后新烘烤的,至于蔬菜和肉类,这个就靠本地人的供给了,但徐侠客并不多吃,他也建议买活军不要多吃,陌生的食物吃多了,在远离船只的地方拉肚子不是好事。
通译和马夫、护卫们都吃占城本地的食物他们用芭蕉叶包着米饭,米饭里裹了鱼酱,然后在路边随意就收集了一些野菜,用混浊的河水随意漂洗一下,又从马背上解下了一个钵子,取出石锤,从囊袋里取出调料,一边撒一边捣,很快就捣出了滑溜溜的一坨菜糊。这就是这一餐的菜了。
如果是平时,本地人就吃这些了,但买活军是上国来的贵客,所以他们准备抓点鱼来吃,同时有一个浑身刺青的马夫站起身来,手里提着一根尖端分叉的木棍,走进路边的林子里,过了一会,他手里掐了三四条蛇走了回来,通译立刻取出火石开始生火如果不烤肉,他们是不生火的,这些马夫徒手抓来鱼,立刻用竹刀熟练地去鳞剥皮,然后片成薄片洒上调料鱼脍
这在江南、广府,都是难得的美食,会做鱼脍的大厨是可以多拿工钱的,但买活军的人不敢吃生食,读书多的人胆子尤其小,因为买活军不遗余力在报纸上宣扬生食的危害,张宗子不失时机地对两个通译普及了一番寄生虫病的表现和危害,又遗憾地对于小月说,“应该多带些卫生方面的剪报来,或者干脆印刷个小册子”
于小月这次没有杠他,而是点头记了下来,“这些经验应该不止在南洋,云贵也都通用,这些地方的民俗应该都是接近的对我们将来是很有用的参考。”
看起来,买活军的确是雄心勃勃,尤其是这个于船长,已经很肯定自己将来要做出怎样的事业了。徐侠客不言不语,把托着鱼脍的芭蕉叶包了起来,塞到柴火堆下方他也不愿吃生食,宁可味道不好,也要尽量吃热的、熟的、新鲜的,这是徐侠客多年来的江湖经验。
随从们对于上国使者的决定自然是不敢反驳的,虽然看得出来他们有些可惜,不住地咂嘴摇头在城里,吃鱼脍的机会不多,至少轮不到奴隶们。于小月告诉通译,他们五个人吃两条鱼够了,余下的鱼随从们可以自己处理,吃鱼脍或烤鱼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