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下去,他没有声音了,而是逐渐严肃了起来,时不时轻轻地吸一口气,连炊饼也不记得吃了,一口饼子都咽下去了,嘴巴还空嚼着,呆呆地望着稿纸,翻了一页,看得更加地慢了,低声喃喃着,“华夏文明”
沈曼君是个很注意仪态的人,但她此刻几乎是狼吞虎咽,浑身绷紧了,时刻准备着,当张宗子的目光落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她几乎是飞身而起,夺走了桌上放着的原稿,使得它避免了被张宗子手中滚落的炊饼沾脏的危险。
“这这”
张宗子却完全没有留意,依旧拿着沈曼君的誊抄稿,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说,“这也可以这也可以”
猛然间,他仿佛忽然兴奋了起来,挥舞着稿子,几乎是狂热地对沈曼君说,“沈编辑,这居然也可以啊只要是能说官话,会写汉字没说只说官话,只写汉字,按他们这样所说,那东瀛,迄今仍用汉字为书,虽然说的是东瀛话,那东瀛之地,岂不也就成了我们的政权可以合法扩张的地方”
“还有安南、吕宋安南用的不也是我们的字体,穿的不也是我们的衣裳吕宋难道就没有我们下南洋的老乡在么天下之大,只要我们华夏人去过的地方,只要有会说官话,会写汉字的人在,那么我们的政权,便可以扩张到那里去,那便是我们文明的一部分,是我们国家的一部分”
他和沈曼君是很不同,沈曼君对什么事总是首先感觉到畏惧,但张宗子对所有的变化,只要是投合了他的胃口,总是感到狂喜,这样一种全新的,非常支持对外扩张的理论,明显比什么勿轻启战端、老成守国之类的老生常谈,更为令他这样的年轻人振奋。
这百多年来,敏朝对外的战事总不能大胜,如今更只是勉力维持,难道如张宗子这样的有识之士,心里便不憋闷么谢六姐的文字虽然毫不引经据典,浅陋直白,但其逻辑却异常抓人,张宗子一下就投入了进去,“甚至于,甚至于我们可以把人送去啊你看看,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能说官话,会写汉字哪怕是西洋人的老巢,我送些华夏百姓进去,是不是也就能和他们占据壕镜一样,对他们的老家声张政权了”
沈曼君的头更疼了,她的心还怦怦地跳着,没从谢六姐的文字中平复下来,她她当然也想到了张宗子说的这些,否则,她这么吃惊做什么呢但她并不像张宗子这样,立刻便为这理论如痴如狂了起来,反而本能地表示着反感这样好战,百姓们要遭多少罪岂非又是一个汉武帝
但她立刻又想到了,买活军出兵,只有百姓们主动送军粮张宗子还采风了几个这样的百姓,沈曼君打算放在下期第七版,却是不需要老百姓们做什么额外的付出的
“张记者,注意言辞六姐可没这么说你不要妄自引申,擅解六姐的圣训你要看氛围”
她疾言厉色地说,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居然用了圣训来形容谢六姐的文章,更没注意到张宗子是个外男,沈曼君以前几乎从不对外男或者说从不对任何人疾言厉色。
但工作是很能改变人的,沈曼君一把从张宗子手里抢过了自己的稿子,“我还没审校完你先去县衙里守着,短波电台那一有消息就来回报这事也很重要”
“不行”张宗子却是一口拒绝,“先让我把文章看完泉州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除了第一天打了仗,接下来全在接受逃兵,在附近整编溃兵,一点波折没有,我都想好了,让军士里一些善于写文章的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写一写战事的细节,咱们汇编一下就行了,这东西压根没有这篇文章重要”
他兴奋得差点蹦起来,“这可是新的华夷之辨这可是全新的道统啊”
有一点他没有说错,要赶这一期的报纸,时间的确非常紧急,小何已经急得跳起来了,沈曼君没有办法,只好示意小何给出另一份备用的打印稿为防丢失污损,重要文章都是一式两份打印稿寄来,张宗子一把抢过,如获至宝,大声念诵了起来。
“他所在的地方,也就成为了国人政权可触及之地所有想要征服华夏国的势力,都将自己原有的国土也置入了棋局之中,变成了博弈的一部分,这一点在我们的历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西周之地,不过是如今中原的一小部分,势力不过长江,其时中外华夷的身份,与今日有极大的不同,然而我们为何认为西周是上古正统因为西周时所用文字金文,传承至今,与小篆、隶书乃至我们今日所用的简化字,代代传承,演变清晰,文化的遗传并未断绝。”
“能将血脉从西周流传记载至今的家族,又有多少但西周的文字,流传至今,依旧能为国人所解,于是其便是历史正统,而它便处于华夏文明的上游,流淌至今,依旧滋润着下游的我们。这其中,又有无数当时的四方外夷,随着一代代的战乱、征伐与博弈,丢失了自己的语言与文字,彻底地融入了华夏文明之中,他们如今是之江百姓,是福建百姓,是彩云百姓,是关陇百姓,是川蜀百姓在西周时,这些地方都是外夷,而如今谁能剥夺他们的华夏子民身份”
张宗子的语气有几分迟疑了,因为他久住之江,是半个之江人,老家又在川蜀,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祖上的祖上或许便是断发左祍的蛮夷。而且他和沈曼君一样,都并不清楚西周疆域的确切边界,西周史在此时一样是有些晦暗不明的。但他很快摆脱了这轻微的疑虑,而是亢奋地继续往下读。
“国家,在一次次战争中不断扩大,文明,在一代代传递中嬗变丰满,不变的是文字,共同的是语言,而延续传承的是历史,买活军与敏朝官府,虽政体不同,规矩不同,衣裳发式不同,但政体之变,犹如井田制之废、门阀制之亡,无非祖宗不足法,规矩之变,在于时移世易,历朝历代本亦随手为之,衣裳发式更是十数年而迥然有异,文明不在于政体,不在于规矩,不在于衣裳发式,文明在于语言,在于文字,在于对历史的传承与归属。”
“买活军之主体,为华夏国人,买活军说官话,写汉字,承认、研究、传播华夏的历史,买活军也是华夏文明的传承者,也是华夏国内一支正统的政权,投效买活军,并非叛国,只是叛离朝廷,叛离政权,买活军有资格与敏朝展开竞争,争夺天下,有权利取得百姓的民心,堂皇正大地扩大政权”
张宗子的语调越来越激昂,便连吴先生都听得热血沸腾,沈曼君眉头微锁,似乎有些无可奈何,但也并不阻止张宗子,倒是小何,满脸的理所当然,他甚至对谢六姐写作目的很感迷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嘘”吴先生竟罕见地嘘停了小何,而张宗子已是痛快淋漓地往下大声朗读了下去。
“以华夏国政权的名义,为受干旱所苦的泉、鹭百姓粮种,搬开阻挠此事的敏朝官吏兵丁,此为正义之战亦是买活军争夺天下正统的堂皇正道”
“我谢双瑶以此书告知敏朝之主,告知闯王、西王,并一切有志于争夺天下正统的政权,如今天下纷乱,敏朝羸弱,群雄并起,而博弈已启,此局不论胜负结果,应先取得一下共识第一,此为华夏政权争夺正统之战,所有政权均系华夏传承,有大一统之志,绝不可分裂国家,自立传承,否则当视为公敌,第二,凡所有不能说官话,不能写汉字,自视为化外野族的政权,如关外建贼,不仅敏朝,连我买活军,乃至闯、西众军,以及我华夏国公卿巨贾、贩夫走卒,均应目为公敌,直至其自行学晓汉字语言,推行汉制,归化为华夏文明一份子为止。”
“在此以前,凡与其沟通来往、货殖贸易者,不但叛朝,而且叛国,为我文明叛徒,罪比投奔我买活军、闯、西二军更高数等,为我华夏之奸骂得好痛快痛快是这个理儿”
张宗子几乎是大喊着读完了这一段,一拳捶在了桌面上,“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