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招安, 被谁招安,到底是自由自在,继续过着在海上纵横快意的逍遥日子,还是择选明主, 重新回到官制之内, 做个有身份的体面人。这一点哪怕是在十八芝内部都是众说纷纭,难以统一, 这帮海贼, 要说是乌合之众或许过于小视, 但也绝对不能算得上是戮力同心的正规势力。现如今唯一的共识, 只怕就是买活军是绝对打不了的,没有谁愿意去做投石问路的石头,以卵击石的那枚小鹌鹑蛋儿。
但要说彻底归顺, 非但郑天龙,大多数人也都下不了这个决心, 其中以今晚不在此地的李魁芝的想法是最为坦然的, 陆大红和他谈心时,他便几次半开玩笑般地说道, “不行就回琉球去, 小岛那么多, 未必没个码头给我们停靠”
人心是要拿捏,但却不能死死地攥在手心这帮海贼, 固然要比私盐贩子们更大胆,更聪明, 更见多识广, 但其实基本的逻辑是不变的。陆大红环视厅内, 将众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除了对人生另有憧憬的郑地虎外, 众人的脸色都隐隐有些激动。列土封疆,封建异域这原本是他们梦里都难想的好事儿了。
自然了,若是换了个未曾通晓俗务,对政治一窍不通的小年轻,譬如刚开始上扫盲班的于小月、金逢春在此,她们或许便要问了,这不就是画饼充饥么眼下买活军要拿走的是十八芝手里几乎所有的大权占去鸡笼岛还不是最大的改变,最大的改变是要收编他们旗下的船队,把多年来的老水手都抓走去上扫盲班。
这些船主们都不傻,就算原本没意识到上课带来的改变,只看这段时间平湖湾的变化,也该明白,水手们去的时候是他们手拿把攥的小弟,回来的时候还能有多少是他们的人,可就不好说了。光凭着一句空荡荡的许诺,便能哄得他们喜上眉梢这怕不是疯子做戏给傻子看,各哄各高兴呢
这话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所以要搭起这出戏的台子,首先就需要绝对的暴力优势,才能把演员都逼上台。其次,这个计划必须能搔到众人的痒处,要让他们在难道除此以外无路可走的悲愤之外,燃起一丝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可以忍受眼下的委屈。第三,这个计划也必须详尽,必须有说服力,不能是空口,要让他们在现有的体系下便能看到希望。
“陆将军。”已经公然有大半个身子在买活军这里的郑地虎,便开口捧哏了。“你对东瀛大势,或许还有所不知,九州岛的大名们,和南蛮商人也就是西洋人,频繁来往,实力已非从前那般暗弱,可说是相当的富饶。而且由于移鼠教的联络,背地里都有西洋人的船只作为靠山,老实说,我们的船,航速、逆风航行能力、火力,都是略不如他们的。所以我们在海上,除非占据了数量上绝对的优势,否则并不怎么愿意和西洋人打”
“也不怕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说这九州吧,真有一日要被外人谋取去了,我以为那也是西洋人得手的可能性居多。我凭借我们十八芝现有的力量,又该如何与西洋人去争斗呢”
众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好看,但没有人反驳郑地虎,因为这确然是实话,十八芝唯独的优势便是船多、人多,说到火器,不如西洋人,也不如买活军。
“这话就好笑了。”陆大红哈哈一笑,“现在不如,但纳入买活军之后,难道还不如吗我们的红衣小炮,你虎爷是亲自领教过的,固然说六姐的大船,眼下无法轻易动用,但难道咱们的船加了红衣小炮之后,便不能和西洋人的风帆炮舰一战吗”
若说火力,现在的南海的确以红衣小炮为第一,众人的精神不由一振,现在开始,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改变了之前,如郑天龙等人,他们觉得红衣小炮、大罗天星盘什么的,在招安之后便和他们无关了,船都给了谢六姐,也是为谢六姐办事去,大家当差拿饷银罢了,纵横四海听起来固然威风,但不值当拿命去拼。
可现在,这几样技术,便仿佛成为了一碗美味的补药,他们几乎都可以看到自己开着被红衣小炮武装过的炮舰,在大罗天星盘的帮助下,乍然出现在西洋人的舰队之后,将它们通通击沉,从此后所有西洋商船都只能在壕镜不,甚至是吕宋卸货,让东海、南海、北海,都成为华人船只的禁海甚至于更甚一步,边打边抢,抢到他们老家去做生意
“但西洋人的帆”李国芝不由就说道,他的身子挺得很直,几乎要站起来了。“他们的操帆确然是好的,逆风速度我们比不上。”
“那是因为他们设了三角帆。”陆大红还是那不以为然的语气,“这一点,我要说一下的,咱们起家得匆忙,开始多只能启用已有的船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在鸡笼岛落户已经几年了,船厂都开起来了,而且还开得很好,为什么到现在没有个匠造司呢”
“匠造司、创新赏金,这些东西要设置起来,工匠才有动力去改进旧的船样,譬如说荷兰人操帆技术好,常能找到风,这是因为他们的帆设得好,设了顶桅帆,还有后上帆、后顶帆,这些三角帆很好借风力。那么我们就要设法去仿制,在这方面要舍得投钱,哪怕有一两艘船因此被造坏了,也要不断地尝试下去。”
“甚至还有一些现在还在设想中的技术,譬如说轮式舵,这都不是一两艘船能试验出来的,但倘若一旦投入使用,都能极大地提升战力。在研发上一定要舍得投钱,十八芝是没有钱吗不是的,是没有这个意识,你们不舍得投钱,怎么可能打得过荷兰人呢”
无形间,她已经用上了有些数落、埋怨的语气,仿佛不再是平等的使者,而成为了十八芝的上位者。但这些桀骜不驯的海盗,却没有一人对于她的威福发出异议,而是都竖起耳朵,舍不得错过一个字,“轮式舵”
“三角帆原是用来借斜面风力的”
海盗对船的迷恋,甚至胜过对金银财宝的迷恋,有了船,钱总会来的,但有钱却未必能买得到船,这些海盗不说个个都是上好的造船匠,但对于船身结构却都是了如指掌,他们中很多人不是没有动过仿制西洋战舰的念头,只是造船耗费极大,尤其是实验性地仿制新船,这根本不是一家海盗,甚至不是一地的水师能负担得起的,必须要有一方稳定的势力,长期不断,五年十年地往里投资,才能见到一点成果。
如海盗这般,地盘、人员都变动不定,造船便必须要它上手就能用的势力,有这个念头,却没这个能力。如今一听到买活军打算大量投入试造新舰,顿时个个精神,就连郑天龙都追问道,“轮式舵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能如仙船上一般,一个小小的轮子,便可转动如此大船的方向”
不错,此时舵还是不存于世间的东西,因此不论郑地虎还是郑天龙,对那矗立在驾驶舱内,其地位一看便知道是船舵的圆盘,都是念念不忘、激动不已,只要他们的直觉还没有出错,那就一定是舵,非如此不能解释为何驾驶舱如此高企掌舵的人是一定要能看清方向的,必须建得这么高,才不会被甲板上垒起的箱子阻碍视线。而舵手所能晃动的东西,不就是舵了吗
一个圆盘状可以转动的舵这东西对老海狼的启发性,或许就如同一个老织工看到横放的纺纱机一样,会有一种痛悔的激动这么简单的变化,为何此前就没有人能想到
圆盘的舵,该怎么掌握船尾的舵叶呢这是他们最为好奇的一点,而且因为舵如此的小,船又是如此的大,这就更让人费解了。此时通行的舵,都是由杆操纵的一根长杆,一般设在船尾,所以舵手的眼力要好,要能透过一艘船辨明前头的方向,如果遇到风浪,得要个精壮有力的汉子来推杆转向,即便如此,也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浪越大,舵杆越是难推,在船上很容易就能悟出顺水推舟、听天由命的成语,这基本就是此时航海的写照。
考虑到仙船是如此的长大,舵盘显然必须设在船头,否则船尾是很难看明白方向的,极目眺望见到的只能是自家的甲板。这里头一定有非常玄妙的道理,使得这么一个大冰盘一样的东西,居然能把人力传递到船尾的舵叶上去。郑天龙觉得这和播放仙画的仙器,它所运行的道理或许会有一定的联系,陆大红也告诉他们,“轮式舵是用齿轮来传动的,必须要相当高精度的制造工艺,才能造出吻合的齿轮。不过用轮式舵的船转向要灵活得多了这些等你们上学以后,专门学校都会教的,你们的老师应该是徐子先和李我存。”
这两位大人因为曾经鼓吹引入红衣大炮的关系,在海贼之间也是有些名气的。施大芝震惊地说,“我们还要上学吗扫盲班毕业以后,还要上专门学校”
“那是当然的喽”陆大红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不上专门学校,你知道该怎么开新的船吗又有谁来给你造新的船呢如果不懂得算学,你知道怎么算角度放炮吗要提高武力,那便只能是新的船,新的水手,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做他们的船长呢”
施大芝和李国芝顿时都不说话了,郑天龙默然了一会,试探性地问,“除了航海的专门学校之外,做生意是不是也”
“要在买活军的港口做生意,虽然还没学校,但要知道的规矩,要学的东西,也不比专门学校里教的少多少了。”陆大红回答,“当然,还要学习如何去治理一个地方,否则,九州岛就算打下来了,又该如何管理呢治理民众、鼓励生产这些东西,你真的精通吗”
随着她的叙述,在远处那虚无缥缈的封建九州的图景之前,出现了一条实实在在的,布满了门槛的道路,每一道门槛似乎都意味着海贼们讨厌的事,学习,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些烦人的学习似乎也证明了买活军的诚意,买活军必然是真正考虑过放十八芝出去封建九州的,否则很难安排得如此细致周到,就是因为在愿景以前还有这样多恼人的荆棘路,才仿佛证实了这幅图景的真实。
“我们现在联合在一起,还只有小半个福建道,治下的人口,鸡笼岛不过数千人,买活军那里,十几二十万。想要封建九州,先要明白九州岛上有多少百姓倘若是数百万,那么,便只有等买活军占据了半壁江山,至少有了万万人口,才能支持你们出兵。在此期间,我们要先全取福建,搬迁百姓到鸡笼岛来高产稻在鸡笼岛的产量会更高的,这里气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