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们表情来看, 似乎大家都觉得男人们是不会答应。”
屋内暂时只有谢双瑶声音,她语调透着隐约乐呵,仿佛觉得现在女娘们表情颇有可观之处, 她耐心地,慢慢地为女娘们分析, “但其实仔细想想, 就知道你们感觉也只是一种刻板印象, 男人们不会答应是所有男人吗当然不是,否则这世上就没有赘婿了。”
“所以, 我们可以分析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一个男人如果特别穷, 他大概是会答应, 或许我们也可以推导下去,如果一个男人实在是娶不到老婆了,除了你他完全娶不到别人,他或许也会答应你们这些条件。或者这个男人本来就没有可能娶到老婆,那他对这些事肯定也漠不关心,就谈不上答应不答应了, 那么,是谁不会答应呢”
马脸小吴很响亮地答道,“那些原本就娶得上老婆男人,他们是不会答应。”
大家都觉得马脸小吴说得有道理, 便嗡嗡地议论了起来, 谢双瑶跳下讲台,开始在黑板上书写, “我们支持者是无产者, 反对者是有产者, 可不可以进一步细分呢除了财产方面考虑,性格上,最可能支持我们男人是”
任何不可思议大事,在谢双瑶口中都是这么明白而简单,金逢春再一次陷入如痴如醉学习状态中,微张着嘴投入地跟着六姐思路。她从买活军这里得到了很多,她会算学了,和社会接触了,但更重要是得到了这种明白力量,在此之前,金逢春觉得自己世界非常狭窄,她只知道外头在不断地发生许多大事,但却不能理解背后原因,更从没想过自己能参与到其中。
而在买活军这里,谢六姐似乎掌握了一种办法,不管是什么样事情,都会在她分析之下变得明白起来,金逢春逐渐地意识到自己是谁除了金逢春这三个字之外,她社会角色,她生理角色。她也逐渐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甚至更进一步,她能改变什么。
和谢六姐一起改变什么
她又想起了除夕夜谢六姐话,最高奖赏用双手创造这个国家未来
这改变并不彻底,需要不断地妥协,但不论如何,现在她们就正在一起商议着,该如何创造这个小小国家一点点未来
金逢春几乎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聆听谢六姐介绍,“我们在推出一项新政策时候,一定要注意它能不能被彻底地执行,政策制定很简单,简单到我们在这里闲谈着就能定下来,但执行是非常困难,即使是一项几乎对所有人都有利政策,想要彻底推行也异常困难。”
她以识字班举例,“识字班侵犯了谁利益呢农户们识字了就会聪明,可以种出更多粮食,即便是读书人,他们考科举也和我们教授内容完全不搭噶,但即便如此,我们在十村开班时候还是有很多人捣乱。”
谢双瑶叹息着说,“我们只好把好多捣乱人杀了。”
她提到杀人时候,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就连金逢春也很镇定,甚至有一丝冷嘲,她已不是一年前那个见血失色小女孩了。买活军去年杀了不少人,她觉得杀得都有道理,甚至暗地里很向往谢双瑶杀伐果断,想要做点事情,非得这么狠不可。
“识字已经是抵触最小政策了,大多数农户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尚且有这么多波折,别政策,只要是对现状有改变,那就一定会侵犯到一部分人利益。但我们能因此就不改了吗”谢双瑶还在循循善诱地教导她们。而金逢春此时已放下一切顾虑,她响亮地答道,“不能”
“为什么呢”
“因为所谓现状一样也牺牲着许多人利益,只是他们在过去秩序里无法发声。”抢答却是于小月,她双眸闪闪发亮,看上去和金逢春一样兴奋,语气却很平静。“就像是我们女娘利益从来都被侵犯,只是从前,没人会听我们声音。”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六姐来了。六姐听到她们声音六姐甚至是培育着她们声音,把她们声音从嗓子眼里挖出来,在六姐来之前,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需求,但现在谁也不能让她们放弃这些渴望。
金逢春越想谢六姐总结越觉得字字珠玑,她们要自由,要平等,要财产权她们愿意和男人一样拼死去做活,比所有男人都更忠心地拥护六姐,她要尽一切可能对六姐有用,只为了获得六姐支持。
从今以后,谁也不能听不见她们这些女娘声音
谢六姐笑容越来越愉快,她也提高了语调,“说得对随着局势变化,过去无产者会想着获取发声权力,当这些利益被压迫人,他们不满达到巅峰,甚至连活都活不下去时候,世道就会不可避免地倾颓下去,因为他们不闹到自己诉求被满足,又或者是自己生命被消灭,是无法安静。”
“西贼、闯贼,他们有些是利益被压迫到了极致,有些是趁火打劫,但如今官府已经无力消灭他们生命,也无法满足他们诉求,他们就不再承认官府统治。”这还是谢双瑶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说起外头事,“而如今,女娘也有了你们需求,如果我不满足你们”
她举起手压制住了要出口忠诚宣誓,笑着说,“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忠诚,但如果我不满足你们,我没让我最忠实支持者得到最多好处,那么你们对我支持就不会永远都这么熠熠生辉了。所以我现在要设法满足你们,但同时保证这条政策可以贯彻下去,获得大多数人支持,或者至少是不反感。你看,赎买田地,对地主是不利,但对佃户们很有利,所以我买田就买得很顺,执行过程中就算有甚么疏漏,佃户们也会自发地来帮我。”
大多数女娘都若有所思,彬山那个粗壮a3,“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这个道理。”
她居然会引经据典了金逢春诧异地看了过去,谢双瑶也笑了起来,“不错,是这个道理。目前来看,你们这些诉求如果都形成政策,我恐怕支持者是很少,反对者倒是很多。因为三县现在男性人口占据绝对优势,如果所有男性都反对,这不可能成,如果一半以上男性反对,这也不可能成,如果三分之一男性反对,余下三分之二漠不关心,这政策也只能落实一半。所以我觉得,你们得争取一些男性支持”
“那些除了我们娶不到别人男性”云县小红立刻机灵地问,她又摇了摇头,“不行,三县现在没有这样男人,我们日子好过,现在周围村子都知晓了,大量人口都来聚集,肯定有外地女娘愿意嫁进来,除了我们娶不到别人这样男人就算还有,肯定数目也不足,而且我们也看不上他们。”
只要有工做,有饱饭吃,这样日子在福建道就算是神仙过了,买活军声势越来越大,吴兴那里来信也频繁提到他们那里逃奴越来越多这些人其实都来了三县,男人来做工,而女人想要在三县定居最快办法当然是嫁一个三县a3法是有道理,金逢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还在思索,庄素已说道,“用好处赎买他们我们可以不要彩礼。”
“外地女娘,那些饿极了,活不下去那些,也不要彩礼。”
“但外地女娘不如我们会赚钱哦,但我们要把筹子自己拿着对他们来说和外地女娘也差不多”
买活军女娘很快发现,一旦她们开始主张自己权益,那么婚配价值最好最好也只能和那些遵循老规矩女娘相当,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如,虽然老脑筋们赚钱少,但她们在婚姻中肯让渡权利更多。女娘们有些丧气了,自梳这个念头好像又获得了流行土壤,金逢春左看右看,她实在很着急了。
“哎呀你们听我说”
她忍不住就加大了声音,把大家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听我说啊,这不是很简单吗首先通过结婚年纪限制,让外地女娘无法通过婚姻进入三县,争取到几年时间,然后,我们要通过教育,主动去团结她们,去教育她们,让她们识字,让她们出去工作我们不也是这样被六姑教出来吗我们需求岂非就是她们需求只要她们有书读,有工做,难道她们不要平等,不要自由吗”
“我们此刻虽然素不相识,但却要把她们当做姐妹一般去关怀,去教导,唯有如此,我们队伍才会越发壮大,支持我们人才会越来越多”
周围女娘都投来了略带惊异眼神,金逢春虽然在家中受了许多中庸低调教导,但此刻已不其然全丢到了脑后,她润了润唇,语速很快地继续往下说,“再者,我们要在男子中争取盟友,我们为何不告诉那些家贫男子,如今彩礼如此之厚,便是因为富人们肆意以彩礼为筹码争买女娘,富妾如云,穷人只能孤寡到老,便是因为这样缘故,唯有六姐规定了不论贫富,都需要采用新婚嫁政策,在,在做丈夫权力在夫权上做出让步,而且只能一夫一妻,不许纳妾,他们这些穷人才有和富人争娶可能。”
实际上,穷人娶不到老婆和富人或许有关系,但关系或许也没那么大,更多是因为贫民日子实在不好过,便连养大了可以换亲女儿都没有余粮养大,许多女娘都似乎要开口纠正金逢春,但金逢春抢着说,“不管是不是真,只要他们觉得是真便行了。再说这也多少有点儿是真,倘若两人争着要娶我,一人是是新式婚姻,家里却贫苦,一人家中富裕,却要我三从四德,过王太太那般日子,那我情愿选穷人。”
这一点,是大家都认可,因为这些女娘在财产上并不指望夫家,都有自己养活自己,甚至靠自己过得比从前更好信心,她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金逢春露出了信服神色来,庄素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这是误导和欺骗,煽动贫富间矛盾。恐怕糊弄不了几年,穷人若发觉自己支持了新式婚姻也还娶不到老婆,会不会反悔或者愤怒呢”
金逢春没说话,马脸小吴倒是先反驳说,“群体不是个人,情绪反应不会那样及时,而且现在只要肯做活都能赚到钱,我们这里太富人家也没有,谁先肯支持新式婚姻,谁就更好找太太,这一点是不假。”
虽然在辩论,但火药味并不浓,女娘们各抒己见,有些人悲观,“恐怕我们伙伴要比想得少,真正喜欢做活,愿意做活女娘有多少呢还有许多女娘,只是随波逐流罢了,她们恐怕还和从前一样,只等着到了年纪,听从家里安排,嫁人去呢。我们这里出头,她们或许还会怨怪我们惹事”
“这样人也确是有,强迫她们来遵从新式婚姻,恐怕效果也不会好,反而会被怨怪。而且想要新式女娘越多,旧式女娘就越受追捧,越容易嫁入好人家。”
是这个道理,但就连王太太都忍不住插嘴说,“再好人家,无非也就是我这个样子,你们既然并不羡慕我日子,那末旧式女娘受到追捧,似乎也不是你们损失旧式女娘嫁去了旧式人家,自然是过着旧式日子喽。”
众人便顿时都更开朗了,谢双瑶笑着说,“既要,还要,人类本性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