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工作进展到现在, 三方的需求都已经明确了,幸运的是,三方的底线并不互相冲突, 又都有共同的利益,而敏、建双方的实力,都还足够维持本地的秩序,这也为谈判排除了很多不必要的干扰因素, 让一切得以顺利进行……】
这一夜,盛京城中有太多人深夜未眠了,刚刚放开贸易, 货物还没来得及抵达, 能点得起灯火的人家并不多,很多人家都是就着星光, 在漆黑的厢房中轻声细语,使团的补给也不富裕——他们都是轻装上阵,得靠袁将军分物资来, 蜡烛也还是要省着用的。谢向上揉了揉眼睛, 就着昏暗的烛光, 继续往下写道, 【在谈判中,感受到了海权带来的优势,海权放大了我军在辽东的话语权, 船队能辐射的势力范围,要比一支陆军大得多。】
【但是,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优势依然是较为间接的,在当地缺乏人手, 也让我们的表态注定不能过于硬气,不能把另外双方逼到极处,依然要恩威并施,注意安抚双方的情绪,让他们看到自己能得到的好处。】
【这种弊端在眼下还不算太过火,因为双方的军事实力和买地无从比较,而且辽东毕竟是个较特殊的地方,还靠海边,但如果我们的人数没有快速增加的话,毫无疑问,在内陆区域,使者在谈判中的筹码和权威都会更少……这也让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买活军还是要不断的扩容,扩大土地的同时仍然要不择手段的生产、转化可用的人手。】
这一次临时受命,北上参加谈判,对谢向上也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谢双瑶等于是把整个谈判的细节都交给了他,总部只是给出了几句话的建议,其余都由谢向上一人操办,这是因为事发紧急,两地交通不便,而且辽东对现在的买地来说并不是战略重点,可以用这次谈判打磨一下谢向上这个重臣……
这是买活军有底气的表现,但,谢向上看到的还有买地人才的局促:这种谈判,己方其实都是应该自带智囊团的,敏、建都有现成的在谈判场外准备着,他却只能等京城的后续人员跟着赶来,这就是买地可用人手不足的体现。所以,还是要教育,要一边任用一边教育培养,广撒网才能在若干年后得到丰厚的收获,比起扩土,现在更不该浪费时间的还是教育,今天不做,或许明天也没什么不一样,但到十年、二十年后,那种缺乏就会显现出来了。
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心得,余下的才是对辽东漠北这些北部边藩的局势分析,现状报告,以及谢向上心目中可行的计划:
【建州把方向转去通古斯,不敢让主力回到建州、海西老家,是很聪明的决策,他们的人数现在被摊薄了,卫拉特、通古斯、南下、老家,四个方向的分流,在我的估算之下,去往各处的人口,多则十万,少则五六万,在当地还算是一股势力,但想要立足再发展,就一定需要有人予以输血——当然不是朝贡式的赏赐,而是给予贸易的机会,实则,选择和哪个部落的人做生意,这就是最好的输血了……】
【据我的观察,女金汉子坚韧,能吃苦,勇敢,也懂得服从,是比大多数非辽敏军更合格的士兵,边军这里的士兵素质虽然也不错,但统帅素质又有所不如,女金的多妻制,以及继承的灵活,使得贵族诸子从小都处在竞争的压力中,出人才的机会也更大……黄贝勒最精明,也有气魄,童奴儿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见面不多,无法评价。换句话说,如果能消化好这批人才,利用好他们之间的族群联系,让女金归夏,还是很简单的事情,几万人落入汉文化的熔炉里,只要语言没有障碍,被同化几乎就是几年的事情……】
【一旦同化了,建筑起了国家认同,卫拉特就是我们介入西北边藩局势的一个大抓手,卫拉特对吐蕃以及其余鞑靼部,都有相当的影响力,而且该处的人口较多,文化也比较发达,不像是海西、野人女真、苦叶岛地域,仍然十分落后,直接派人前去垦殖就行了。在卫拉特我们的确需要一个长期代理人,率先渗透,那么将来我们拿下这些区域,再教化就会轻松得多。】
【就像是支持敏朝开特科一样,先扶持建州在卫拉特落脚,是现阶段最好达成的结果,也能让多方都感到满意,我们需要关注的是语言、服饰以及思想的统一,其中思想的统一可以放在最后,先从细节做起——语言,重点绝对是语言,只要把我们的语言推广给女金,女金完全汉化就是势不可挡的事情,我们的报纸、书籍、戏曲、传说,甚至是宗教,对他们的传统野俗都会是近乎毁灭的冲击,所以目前我们最关注的肯定要是语言……】
【不论如何,既然主动分兵四部,又寻求买地的支持,相信建州人也有了全面汉化的心理准备,我想这也是他们可以预见的结果,历朝历代,只要接触得多了,鲜有外藩不汉化的,女金败军之余,更难幸免,其实即便是短暂地胜利了,从文化角度来说,外藩的野俗之失败也几乎是注定的结果……】
【不知道他们能领悟到哪一层,但不论如何,内心的失落都是难免,因此我会特别照顾他们的情绪,绝口不提同化字样,而是要处处表示出宽大,仿佛给予他们选择的余地。】
撰写至此,谢向上的思绪也清晰了不少,对于接下来的谈判该如何展开,有了明确的态度,他的眼睛也实在是酸得不行了,强忍着把烛花又挑去了一些,若有所思地望向皇宫方向,很快,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余勇,一鼓作气地往下写道:
【决不能威逼他们学汉话,用惩罚来威胁,远不如用好处来引诱,买地只需要给予一定的好处就可以了,威逼的事情就让他们的统治者自己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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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六姐为什么会知道,并且如此关注他?还有狗獾,如果是他继承了汗阿玛的基业,为什么狗獾还有被历史注意到的机会,成为谢双瑶都知道的历史名人?
比起使臣用度上暂时的窘迫,黄贝勒在盛京城的府邸,自然没有照明上的困扰,但他也只是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今夜也没有在任何一名妻子身边歇宿,而是一人在书房独眠,望着黑洞洞的房梁,完全沉浸在了如潮的思绪之中:这是没道理的事情,历史为何会同时注意到他和狗獾?
如果是狗獾继位……不,不可能,虽然女金和鞑靼一样,都有幼子守灶的传统,但那也要分时势,大贝勒位高权重,手握两旗,狗獾年纪尚幼,就算有大妃母亲,也不会被指为继承人,那不是疼爱他,而是把他往死路上逼!他的大妃母亲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手里也有不小的权力,却依旧警惕不安,就像是死到临头的羔羊,在圈里上下不停的蹦跶,她讨好自己和大贝勒,就是因为这个……
大贝勒是个心宽的人,接受大妃的示好,并非是对大妃有什么非分之想——就算再美艳,那也是个多次生产的妇人,都快四十岁了,还能惹得大贝勒和她偷情不成?接纳礼物,更多的是政治上的一种表态,表明在汗阿玛去世之后,依旧会重用大妃而已,这也是女金的旧俗,为的是和大妃代表的娘家继续维持友好关系。
但,四贝勒和他的想法就不同,大妃早已没有娘家了,失去了最大的兵力靠山,她又太有能力,还有几个刚成年、快成年的儿子,现在也分管着旗份,受到了老汗的重用。如果是他继位,要么大妃殉葬,要么就是夺走狗獾等人的旗份,二者必选其一——真的续娶了大妃,狗獾等人的声势就更水涨船高了,而自己如果有个什么万一,继位的会是有母族支持的狗獾,还是母亲被休弃,母族失势,性格也过于阴柔,腿上有伤的长子跛贝勒?
不论如何,在继位后很短的时间里,狗獾和其母必死一人,这是黄贝勒早就考虑过的事情,而不论是谁活下来,黄贝勒也有得是办法确保其投闲置散,籍籍无名地度过一生。因此,谢六姐不但知道他,还很知道狗獾,这件事便不得不引起黄贝勒极大的不安了——倘若谢六姐只知道大贝勒和狗獾的话,那还好理解了,那就是大贝勒继位,狗獾母子又被重用,说不准就成了大贝勒的继承人。大贝勒讲的还是女金旧俗,他年岁也大了,子孙没有很出色的,若是让八旗推选继承人,狗獾还真有那么几分希望……
黄贝勒这里,对旧俗就没有那么推崇了,他是希望政治上能全面汉化,逐步收权的,自家人知自家事,今晚和父汗、大贝勒、大妃议事时,才刚推到了这一点,就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偏偏在人前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要是从前,被大汗看出他打着登基后打压兄弟,大肆任命其余部族的人才的话,那说不准从此就不得欢心了!
就是现在,女金势弱,这些事情都无从说起了,也决不能暴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因为他要去卫拉特,和买地的联系必然有仰仗大妃和大贝勒的时候,这就要庆幸了,从前他把心思藏得深,这两人当是都不知道他的念头,现在要和双方交好也不困难……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两人都同时出名?继敏之后的,难道真是建州吗?
这些纷乱的想法,在脑海中不断地打着转儿,连一刻都无法停歇下来,黄贝勒辗转反侧,他是个非常自持内敛的人,但今晚却一反常态,时不时就长出一口气来:在原本的历史中,父汗是什么时候死的?比此刻早还是比此刻晚?父汗死的时候,建州的地盘又到了哪里?难道已经打通了山海关?但,即便打通了山海关,就这么几十万人,是怎么才能把整个华夏都拿下,且坐稳了江山的?这会儿的自己,根本想不到具体的办法……这真的是他们能办到的事情吗?怎么做到的?
如果可以问的话,黄贝勒倒真想问问那个历史里的自己,会如何处理如今这局面,这样没有退路地带人直奔卫拉特,外援也得缓缓才来,必须要先证明自己的能力,在卫拉特立足……即便他也是身经百战,马上打出来的贝勒,一生中面临的棘手战斗数不胜数,但此时也依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对于前路,亦是不免忐忑迷茫。“真能办得到吗?要不然,还是……”
要不然,还是南下算了?
不行!
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黄贝勒就自己掐断了这样的念头,他翻过身,把自己摊成了一个大字,眼神重新坚定了起来:是老鹰就该飞翔,只要还有得选择,他绝不会屈居人下,靠拍小姑娘的马屁,出卖族人的利益而苟享富贵!
他要拼!他要为女金人拼出另一种选择,胆小的女金人,可以去南边,但胆大的汉子,想要做点事情的时候,黄贝勒要让他们有个地方可以投奔,有一块天空可以飞翔!
“你是谢六姐都看重的英雄人物。”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你是英勇的巴图鲁,智慧像是梅力更山一样高耸……所有人都依靠着你,指望着你,你能办得到的!”
“沉下心来,仔细地做小事,勇敢地做大事,有一天,你会有比黄贝勒更响亮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