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公主赏赐,有道科小吏南云特来致谢,愿公主千岁千千岁。”隔着水晶珠帘,南云跪在阶下,不敢抬头。
李琳高高在上,注视着眼前的男子。再世为人,恍如隔世,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心中是有多么恨。
可是,她用极其平静的声音道:“平身。”
南云抬起头,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公主别来无恙。”
南安道长曾经预言,“一入龙门身富贵”,在今日之前,或许只是一句虚妄之言,可是此刻,站在公主府辉煌的厅堂之上,这句话,这个梦想,已经变得真切而清晰。
四年前,洛阳街头那个惊鸿一瞥的韶龄公主,想必如今容颜更胜往昔,想不到今生还能再见,且做了芳邻,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公主云英未嫁,冥冥之中,焉知不是他的姻缘。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其好看的男人。
一件月色长袍,垂感极好,腰间系着一条宽腰带,其上挂着一块通透的玉佩。一头黑发,用丝绦随意束着,零星的碎发,不经意的飘在额际,平添了几分潇洒与淡定。
李琳心里一痛。
越是美好的外表,越是容易隐藏丑陋的内心。
当初,长街一瞥,也是被这翩翩的仪表沦丧了自己。
他的浅笑,那么好看,哪个女人能够不去沉醉其中,难以自拔呢?
在他眼中,纵使高贵的公主,也难以逃脱他的情网吧。
可是如今,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她是重生的沈青萝。所以,她不会再心动了,不会再有感觉了。
李琳微笑:“一别经年,南相公风采依旧。”
南云苦笑道:“只是当年买琴情怀,不复存在。”
李琳凝视着他:“是说尊夫人吗?尝闻尊夫人琴书俱佳,不幸离世,实在惋惜。”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琴在人空,弦断有谁听。”南云轻叹一声。
李琳冷笑。
装出这么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骗谁呢。
“既是弦断,怎不续弦呢。”李琳微笑:“听闻夫人在时,娥皇女英,琴瑟在御。娥皇虽去,女英还在。”
南云黯然:“公主岂不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很懂得女人的心思。越是重情的男人,越是能打动女人的心。
李琳带着一丝伤感:“南相公对亡妻的一片情意,令人敬佩。”
南云忽然心里一动。她的声音,像极了那天在小周山的神秘女子。那女子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不过,那女子飘忽似鬼,与眼前雍容华贵的公主不可同日而语。
“听闻公主喜欢游历山水,不知可曾到过小周山?那里风景着实不错。”南云小心地看着她。
李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去年倒是经过那里,只是没有下车。如今不比从前,乱兵四起,父皇不许我随意出宫。”
南云“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琳转了个话题,她知道,他一定感兴趣:“南相公送了本宫一片花园,本宫无以为报,若是南相公有意仕途,本宫倒是可以指点一二。”
南云欠身:“谢公主提携。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南某虽然很想出人头地,却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光宗耀祖。”
虚伪。李琳唇边现出一抹鄙夷的冷笑。若是旁人,只怕还真是被你惺惺作态给骗了。大约你忘了,为了一个小小的前程,你不择手段,偷取秘方,杀人放火,无所不能。这笔账,本宫要一并清算。
李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可惜你只是一个小吏,否则······”
南云微微一笑:“否则怎样?”
李琳低头,手捻衣带,似有扭捏之态。
虽是隔着细细的珠帘,但是依然可以想象得出,娇怯中带着妩媚的样子。
李琳缓缓站起身:“绿松石珠链,可喜欢吗?”
南云一怔:“公主厚爱,小妾很惶恐。”
李琳转过身:“高处不胜寒。本公主闺中无伴,本想请她过府一聚,只可惜她只是一个小妾,身份卑微,抬举了她,有失本宫身份。”
南云微微一怔。她想表达什么意思?
李琳缓步下阶,走向一旁的内室。
南云见此情形,只好欠身告辞。
李琳停住脚步,轻声吩咐了侍女一句。
侍女缓缓打起珠帘。
南云不由得向里看去。
倾城公主果然人如其名。
回眸一笑,含羞带怯,哪里像是高贵的公主,分明一个怀春的闺中少女。
南云心中一阵荡漾:“公主。”
李琳衣袖掩面,快步走入内室。
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她的灵魂美丽而被爱的。吸引男人的,只是女人动人的美貌。
她知道,只这一个笑容已经让他沦陷。
没有哪个男人能抵御美女的诱惑,何况这个女人,是集天下荣宠于一身的大唐公主。
他在地下,她在天上,他可以借着她的手直上云霄,所以,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让你的仇人生不如死,才是最快意的复仇。
南云,本宫已经撒下天罗地网,只等你进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二
凤凰楼。
李琳站在窗前,看着墙外那一片葱绿的女贞树静默无言。
那是属于南府的百合园,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庭树不知人散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没有人知道,那园中,那树下,埋葬着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遥想当年,宝儿树下埋石的情景,历历在目,可是如今,天涯流落,不知何方。
此时此刻,李琳真的很想闭上眼,希望再一次梦到那个神仙,听神仙告诉自己,四年后,宝儿会平安归来,与她相聚。
侍女从外面进来:“公主,监察使大人已经到了。”
“哦,请他进来。”李琳整了整衣襟。
不多时,一个冠带整齐的中年男子随侍女进来,跪地请安:“微臣左启明参见公主殿下。”
李琳微微一笑:“大人请起。”
左启明并没有抬头:“公主所托,幸不辱命。微臣特来复命。”
侍女奉茶,李琳一挥手,侍女们退下。
“怎样?”李琳指了指座位:“请坐。”
左启明道:“微臣重查沈万金一案,意外地,有了新发现。”
李琳端起一盏茶,淡淡地道:“怎样?”
“沈万金死前,并不曾中毒,而是服食了一种类似麻药的东西,看起来,就象是中毒一般,所以,沈万金之死,应该与毒药无关。微臣还查清了,下药的人,是一个姓田的狱卒。正是因为看起来病情加重,所以沈万金得以出狱治病。这个人,是否恶意,还真不好说。”左启明看了看公主:“这个狱卒的胞兄,就是如意绸缎庄的掌柜田福堂。”
李琳眉头深锁。
“是不是继续追查下去,请公主示下。”左启明道。
李琳沉吟道:“你做的很好。本宫曾受沈家大恩,所以,沈家的事,本宫要一管到底。”
左启明点头:“能得公主护佑,沈万金泉下有知,亦可瞑目了。至于小公子下落,微臣已经布下人手,不久必会有可靠的消息。”
李琳轻叹一声:“沈家只有这一棵独苗,若是流离在外,本宫不能安心。”
她喝了一口茶,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沈家的逃妾可有了消息?”
左启明站起:“她和一个姓杜的伙计逃到了关外,隐姓埋名,做了夫妻。”
李琳的手微微一颤:“姓杜的伙计?”
“叫做杜之康。原是沈家的调香师,趁着沈老爷病重,这一对狗男女,竟然做了私奔的丑事。”左启明显得愤愤不平。
左启明与沈万金的妻兄有旧,私心里,也是很想帮助沈家,这也是李琳找到他的缘故。
“杜之康。这名字好深刻!”
李琳心里蓦地想起一句话:“我和你,从来就不是亲姐妹!你姓沈,我姓杜,我爹叫杜之康!”
不错,就是这句话。
在曲江,沈青萝落水的绝望之时,青鸾咬牙切齿地这样说。
原来,自己的四妹,竟然是杜之康的私生女!
可怜沈万金到死都蒙在鼓里。
“需要把他们捉回来吗?”左启明问道。
李琳微微一笑:“怎么说也是沈家的人,看在故人份上,本宫自然加以照拂。本宫府里需要一个嬷嬷,你懂本宫的意思吗?”
左启明笑道:“微臣明白。有公主庇佑,再也不会有人追究他们私奔的罪名了。”
李琳意味深长地道:“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迫不得已的地步,他们是不会返回长安的。让他们吃点苦头也好。”
左启明道:“微臣知道怎么做。”
李琳满意地点头,缓缓坐回绣榻:“左大人,你为本宫所做的,本宫自会记在心上。”
左启明离座欠身:“能为公主效力,是微臣的荣幸。”
李琳微笑:“大皇兄将要册为太子,不日就要选妃,听闻左大人之女容功俱佳,已经名册在录,本宫在皇兄面前,自会美言几句。”
左启明大喜:“谢公主。微臣告退。”
“且慢!”李琳道。
左启明躬身:“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却见李琳在桌上倾了半盏茶,以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左启明不解何意。
李琳以命令的口气道:“以大人的关系,这个名字出现在今科的三甲,应该不会困难吧。”
“您是说殿试三甲?”左启明感到有些棘手:“微臣不是主考官,只怕此事不容易办。”
李琳微笑:“本宫不是跟你商量,是命令。”
左启明心里一震:“是,微臣明白了。”
“公平来说,这个人,还算名符其实。”李琳端起了半盏茶,轻轻抿了一口。
左启明退到门口时,情不自禁回头张望了一下桌面。
那两个字已经消失了。
三
刘嬷嬷端着一个食盘进来:“公主,您该吃药了。”
李琳诧异地道:“吃什么药?本宫并没有生病。”
刘嬷嬷笑道:“公主夜里睡不安稳,常常在梦里惊醒。奴婢专门熬制了一剂宁神的补药,希望能有效果。”
李琳心里一热:“刘嬷嬷,你待我真好。”
刘嬷嬷怜爱地道:“奴婢看着公主长大,在奴婢心里,您和高岳一样,都是奴婢的亲人。”
李琳接过碗,轻轻唊了一口:“高侍卫走了快半年了吧。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刘嬷嬷有些落寞:“六个月零七天。”
李琳心生歉意:“刘嬷嬷,你记得这样清楚。”
刘嬷嬷微笑:“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有谁不记挂自己的孩子。”
李琳触动心事,不觉脸色沉重。
“公主,适才皇后娘娘派人来,请您进宫一趟。”刘嬷嬷道:“方才公主午睡,故此奴婢没有打扰。”
“还不是为了那件事。”李琳皱了皱眉头:“上次是河东节度使,这次不知又是什么人。父皇就那么急着把本宫嫁出去!”
刘嬷嬷笑道:“女大不中留。公主已经年满十八岁,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
侍女上前,为李琳梳妆。
望着镜中的自己,李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刘嬷嬷轻声道:“公主的心事,何不直接告诉皇后娘娘?”
李琳心里一震,侧目看着她。
刘嬷嬷在她耳边:“连奴婢都看出来了。公主若是喜欢那个南相公,不如求皇后做主。”
“大胆!”李琳蓦地站起,将桌上一面铜镜摔在地下,吓得众人跪倒一地。
刘嬷嬷磕头如捣蒜:“奴婢该死,求公主恕罪。”
李琳长叹一声:“罢了,都起来吧。”
自己的心事,以为藏得隐秘,却原来,连刘嬷嬷都已经看在眼里。
“刘嬷嬷,随我进宫。”李琳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