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生不要踏足曲江水。”
沈青萝的意识里,忽然清晰地记起这句话。
这是不可逆转的宿命,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可是,是谁洞悉了这悲怆的结局,给了她先知的预言?
象落入万丈深渊,她的身子,以坠落的姿势,缓缓下沉,她知道,她的生命,即将终结,在这浩渺的水底。
“小鱼儿,你终于回来了。”一个男人浅笑着,呼唤她的名字。
不错,许久以来,这个名字,一直是属于自己的,只是一直不愿去相信。
“是谁?”她本能的,想要寻找这个声音。
这熟悉的梦境,从来就不是幻想,原本,就是她的前生。
二
终南山,一道飞瀑自山顶倾泻,飞流直下,一直落在山下的潜龙潭里,之所以叫做潜龙潭,是因为,当年,这里藏过一条真正的苍龙。不过,那苍龙飞升后,这潭深水里,就再也没有生长过其他生灵。
直到有一天,一条小青鱼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年复一年的,在这水潭里,消磨着寂静的光阴。终于有一天,它耐不住寂寞浮出了水面。
那是因为,那天,一个身背竹篓的采药少年来到了潭边。
那少年穿一件青色道袍,梳着双髻,坐在一块石头上,脱下鞋子,把一双长途跋涉过的双脚放在水里。
少年白皙的脚趾映在水里,羊脂白玉一般通透美丽。
小鱼儿充满钦慕地仰望着少年,第一次,对异类充满了向往。
“小鱼儿。”少年发现了游冶的它,弯下腰,怜爱地道:“小鱼儿。”
小鱼儿似乎有些怕,迅速地游开了,躲在一枝荷花后面,远远地望着他。
少年微笑道:“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少年指着山间一处巍峨的屋宇道:“我住在那里。那是太清观,师父说,修道之人,要善待世间万物生灵,不得妄惊,不得亵渎。所以,你尽可以放心。”
小鱼儿仍然不敢靠近,眼底的神色,却是温柔许多。
少年穿起鞋袜,灿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叫南,师父说,我的名字应着这终南山,很和谐,就做道号也不错。”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走了。”说着,顺着蜿蜒的山路,一道烟般消失在葱翠的山林中。
小鱼儿怅然若失,摇摇尾巴,回到了深深的水里。
先辈曾经说过,这里是修道的好地方,要熬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苦,才能象苍龙那样,一朝飞升,成为天上的神袛。所以,它才不畏艰苦,长途跋涉,从遥远的曲江,游到这寒冷的深潭。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可是故乡是回不去了。有时候,它真的很后悔自己鲁莽的行为。
“你成不了苍龙的。”同伴嘲笑道。
“最多成为人类盘里的菜肴!”一条黑鱼尖叫着,发出刺耳的大笑。
于是,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赢弱的小鱼儿,逆流而上,沿着曲江,一路来到了潜龙潭。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寂静,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它。
它以为,这样的岁月再也没有尽头,它甚至动摇了最初的信念,直到那一天,南的出现。
那一天,距离它来到潜龙潭,已经整整过去了七十年。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它终于意识到,千里迢迢来此,只是为了能够遇见南。
自从眼里映过南的容颜,小鱼儿的岁月开始不那么枯燥,它的生命里,渐渐有了期盼。
毕竟,有个赏心悦目的人能和自己说说话,寂寞的日子就容易打发些。
它注意到,每天黄昏时分,南总是背着沉甸甸的竹篓,准时出现在潭边,洗洗脸上的风尘,洗洗脚上的污垢,然后,快快乐乐地爬上山坡。
从最初的矜持,到逐渐熟悉信任,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小鱼儿潜在一块岩石后面,正全神贯注看着眼前那精致的脚,忽然,一只路过的苍鹰发现了它,从半空中,俯下身子,向着它猛冲下来。
待到小鱼儿发觉时,那苍鹰犀利的尖嘴已经到了眼前。
小鱼儿身子一痛,觉得自己身子悬空,已经离开了水面。
它恐惧地挣扎,第一次,从半空中俯视潜龙潭,和那清秀的小道士。
“救我!”它绝望地看着南。
南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愣了一下,随即,捡起身边一颗石子,用力地,向着空中掷去。
苍鹰吃痛,惨叫一声,顾不得嘴里的食物,仓皇地飞走了。
小鱼儿落到水里好大一会儿,才终于缓过神来。
它第一次游到南脚边,轻轻的,划过他光滑的脚面。
南弯腰,把它掬在手心,自言自语道:“受伤了呢。”
它伏在他温暖的手心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鬓边那颗淡淡的痣。
他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一棵草药,放在嘴里嚼碎了,把药泥涂在小鱼儿身上,柔声道:“好了,不会痛了。”
然后,轻轻地,将它放入水中。
小鱼儿愉快地摆了摆尾巴,以示感谢。
“不用谢。”他像是读懂了它的心意,微笑道:“咱们是朋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小鱼儿害羞似的,悄悄地游走了。
走了好远,回头一看,南还在那里眺望。
小鱼儿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温柔的感觉。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许多年后,他掌心的温度,依然留在它最初的记忆里。
此后,象是有了默契,只要南来到潭边,就会站在石上呼唤:“小鱼儿!”
然后,无论小鱼儿身在何处,都会迅速地第一时间出现在他面前。
很多时候,南会捧着一本,《南华经》,在石上盘膝而坐,嘴里念念有词,小鱼儿则安静地浮在水面上,静心听着,这样的岁月,真是幸福而又简单。
大约这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吧。它想。
看着南庄严肃穆的样子,真是歆慕又喜欢。
“静之为性,心在其中亦。动之为心,性在其中亦。心生性灭,心灭性现,如空无象,湛然圆满。”这样的句子听多了,小鱼儿虽是一知半解,却也不免渐渐有了灵性。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来暑往,忽忽又过了许多年。
“这就算道友了吧。”有一天,南在长长的打坐之后,微笑着俯视着它:“我们一起修行。”
“何时我才能修成正果呢?”小鱼儿很想问他。
南忽然有些伤感:“打从明天起,我就不能来了。师父说,我长大了,不能只顾着炼丹采药,参禅打坐,还需要一番历练,所谓修行,就是苦行,踏遍千山万水,传扬道法,所以,明天我就要外出云游了。”
小鱼儿心里一慌,抬头望着他唇上淡淡的绒毛。
南弯下身,声音平和细致:“也许是三年,也许是十年,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准。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记得,不要偷懒啊,我教你的经文,等我回来,是要考较的。”说完,起身走了。
小鱼儿努力地张望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这一别,潭边的荷花开了落,落了开,整整十五回。
在这十五年里,天真烂漫的小鱼儿也变成了沉静平和的大鱼儿。
细数起来,在这深潭里,已经度过了一百年光阴。
那是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小鱼儿象往常一样浮出水面,按照南所教的吐纳方法,一呼一吸,呼吸尘世的空气。
忽然,月光湛然圆满,发出夺目的光彩,在这光芒照耀之下,小鱼儿觉得自己浑身发热,像是要飞翔一般,身子轻飘飘,不能自已。
小鱼儿又惊又喜。这是要飞升的感觉吗?难道自己终于可以象苍龙那样,飞上天庭做神仙吗?
还没来得欢喜,一道巨大的波涛自潭底升起,带着猛烈的冲击,将它狠狠地,抛上岸去。
小鱼儿醒来时,带着满身的伤痛,缓缓爬回水中,却蓦然发现,波平如镜的水中,出现了一个长发披肩眉眼盈盈的稚龄少女。
是谁?
小鱼儿惊讶不已。
那个女子,正是自己。
小鱼儿热泪奔流。
修炼了一百年,终于修成了人的模样,只是,许是道行不够,那条鱼尾,还赫然在目。
这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自己多年苦修,终于有了指望。
白昼为鱼,夜成人形,这天大的喜悦,她多想与南分享。
她试着,发出一声轻唤:“南。”
她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
从此,可以和他一起诵经了。
南,你何时归来?
三
终于有一天黄昏,南手持拂尘,风尘仆仆归来,嘴里还哼着一支曲子。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不知为什么,小鱼儿一怔。
那曲子缠绵细致,不是修道之人应有的风范。
可是,她顾不得细想,立即浮上水面。
不会错,是他,她认得他鬓边那颗痣。
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面前,小鱼儿满腹心思,却不知如何表达。
南穿着一件玄色道袍,腰间系着同色的丝绦,头上黑发用一根木簪束住,整个人,干净的一尘不染,给人飘然出尘的感觉。
二十年不见,他已经从一个青涩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沉稳端庄的中年男子。
小鱼儿先是愕然,继而,羞涩地躲了起来。
南微微一笑:“小鱼儿,别来无恙。”
他缓缓地坐下,象从前一样:“二十年不见,你长大了许多。”他的声音低沉而从容,可是不知为什么,小鱼儿觉得他仿佛有心事的样子。
果然,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小鱼儿一腔喜悦登时化为忧伤。
他怎么了?
他闭目打坐,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小鱼儿象从前一样,静静守在水里,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夕阳西下,天渐渐暗下来,他还是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了一般。
“南。”一个柔美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唤。
“谁?”他吃了一惊,猛地睁开眼,警觉地站起来。
一个清秀的青衣少女静静坐在石上,长长的裙裾直拖在水边,月光下,恰似安静的美人鱼。只是她何时来到的,他竟是丝毫不曾察觉。
这山上,哪里来的女子?
“莫非你是妖?”他警觉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