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个正常的胎儿,该有多好。只可惜,它的娘,是个此身未明的妖身。
他无法想象,有朝一日,十月分娩,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妖怪将会出现在他眼前。到那时,他南云,将会成为全城的笑柄。
为此,他甚至翻阅了无数相关的野史轶事。
干宝的《搜神记》里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人面鱼尾,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可水居如鱼,亦可陆路而居。其眼中有泪,出而为珠。
张华的《博物志》里,也有类似的鲛人记叙。鲛人自水中出,寓人家,积日纺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赠主人。
甚至,《太平广记》里,还记录了人与鲛人的风流韵事。东海有物,状如人,眉目面容皆为美女,皮肉白如玉,有鳞,有细毛,临海鳏寡多取之养于池沼,与交合,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可是没有一本书可以给他一个,他想要的答案,那就是,鲛人与人所生的孩子,是什么样子。
传说,蛇妖与人交合,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孽龙与民女交合,生下一个男孩,浑身龙鳞,腾空飞升。
他不确定,她肚里的孩子,是不是也是个长着鱼尾的怪物。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她真的是传说中的鲛人吗?可是,她明明是沈家嫡亲的大小姐,与鲛人的生活环境隔着十万八千里,况且,她眼中也不曾化泪为珠。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是妖。
相比鱼妖,他宁愿她是鲛人。
沉思良久,他轻声道:“夫人沉睡多久了?”
素月道:“自从昨日回来,就这样昏睡,连饭也不肯吃。
南云皱了皱眉。
“请许先生进来吧。”他说。
素月为沈青萝掖了掖被角,然后掀起了罗帏。
许先生熟练地拿出一个圆筒,轻轻放在沈青萝隆起的腹部上,然后,隔着听筒,先生附耳上去。
南云很紧张,几乎不敢呼吸。
良久,许先生微笑着拿开听筒。
“如何?”南云问道。
“很好。胎儿的心跳很有力。”先生很慈祥。
南云一阵踌躇:“真的很好?”
先生微笑不语,搭上沈青萝的手臂。
“夫人应该受了惊吓,脉络有些不稳。无妨,老夫为她开一副汤药调理即可。”
南云迟疑道:“他,健康吗?我是说,全须全影?”他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担忧。这个问题,他说不出口。
许先生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四
晌午时分,沉睡中的沈青萝终于醒来。
她睁开眼,看到了一旁打盹的南云,不觉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个男人,有多久没有踏进她的房门了。
上次他来,还是她生日那天。
南云听到动静,立即起身,满脸笑容:“你醒了。”
素月道:“老爷从早晨就来了,一直守在你身边。”
南云热切地道:“饿了吧,今日是端午,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还有粽子,咱们夫妻,喝杯水酒。”
沈青萝盯着眼前温柔的面容,慢慢起身。
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从前。
他要做什么?经历了这许多事,他如何还能这般若无其事的在她面前。
沈青萝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知道了答案。
无数婉转的关怀与呵护之后,在饭桌上,南云掏出了玲珑玉。
“夫人,这个,还是还给你吧。”他欲擒故纵。
沈青萝不动声色:“却是为何?”
玲珑玉依然在他手上,他只不过说说而已。
“谁都知道,这方印鉴是夫人的,我只不过代你行事而已。”南云叹道。
“有区别吗?”沈青萝平静如水。
“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人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那是夫唱妇随的意思。”
“你还是不明白。一个男人,躲在女人背后的艰辛。”他低下头,似乎很苦恼。
“妾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他轻笑:“夫人知道,伙计们背后叫我什么吗?”
“东家。”
“东家?那是当面的称呼,背地里,他们叫我沈家的女婿。”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想做什么?”她小心地问道。
她想知道,今日端午,他抛下美妾来陪她,到底是何目的。她想印证自己的想法。
他盯着她的面容:“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东家。”
“你已经是。你可以任意支配金钱,妾甚至在进门伊始,就把店铺契约交与夫君收藏。”沈青萝眼神清澈,话语温柔,丝毫不肯相让:“连妾身,都是夫君的。”
“那不一样。你听说有谁家店铺是夫人名字?不错,是你嫁妆,可是,自从你嫁我那天起,它就是属于我南云的,所以,请夫人同意,”他一字一句地道:“过户给我。”
沈青萝心里一跳。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夫人贤德,南云一向敬重,想来夫人不会因了这些小事,伤了我夫妻之情。”南云目光如炬,显得咄咄逼人。
沈青萝微微一笑:“若是钱财可以左右夫妻之情,那样的情分,未免过于肤浅。”
南云端起桌上一盏酒,一饮而尽:“夫人意下如何?”
沈青萝为他斟上一杯:“夫君既然开口,做妻子的,无有不从,”南云一喜。“只是,我爹说,兔死狗烹,男人是世上最不可靠的动物,只有钱财,才是最实在的。出嫁当日,我爹再三嘱咐,除非至死,不可更名。夫君对妾爱重情深,不会为了钱财为难妾身吧。”
南云语塞,缓缓地拿起一盘点心:“夫人还记得透花糍吗?”
沈青萝心里一热。
如何不记得。当日温柔款款,夫妻同吃透花糍的情景历历在目。
只是,透花糍的滋味不曾更改,如今吃在嘴里,想必不是往日的味道。
沈青萝端起酒盏,仪态从容:“忤逆夫君,是为不义,忤逆严父,是为不孝。夫君,妾真的好为难。”说着,饮尽杯中酒。
“妾忘了,不能饮酒。”她借着酒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若是妾应允了夫君,妾不知,有一天,会不会做了狗烹?夫君倒是安心了,妾的安心在哪里?”
南云瞪着她灿烂的笑容,竟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妾乏了。夫君请便。”她站起身,想要离开这鸿门宴。
南云伸手阻止:“夫人!”
“当啷”一声,两人同时低头。
玲珑玉跌落在地。
南云心疼地捡起。
玉质冰清,已经破了一个角。
两人对视,彼此心里都是淡淡的。
南云阴沉着脸:“不打扰夫人清净了。”一甩衣袖,转身快步出门。
沈青萝失神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半晌没有移动。
她知道,她已经彻底失去了他。
可是,她不容许自己,卑微到,用金钱换取他的爱情。
他还是十几年前长安街头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吗?
撕开画皮,何等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