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接到青淮山后,周妩连续昏迷了三日。
容贞师父诊断说,她心气严重郁结,又经历火难,受恐受惊,导致伤了身体根本。
于是,从她睁开眼后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时,就被容与不容置喙地递过来一碗腾冒热气的汤药,她怔了下,看清眼前人,心绪瞬间蔓延开别样滋味,她迟疑没有抬手,却听他催促说道。
“要我喂?”
“不,不是。”
周妩赶紧准备接过,可不想,对方忽的将手臂抬高,像是故意为难的样子,她收手没有再追上去,此刻她浑身没有力气,勉强清醒后,整个人的精神都是疲倦恹恹。
容与默言坐在床沿边,舀起汤匙,搅了两圈,终于再次递给她,他开口:“自己趁热喝了,我现在喂不了你。”
他的眼睛不方便。
听出弦外之音的周妩,顿时心虚又怀愧,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他。
经历过先前的那些不愉快,如今物是人非,再面对他时,周妩无法做到坦然接受他搭救的好意,脱口感恩之词,更不能假装自己已经忘记了前尘往事,和他如寻常老友重聚一般,相面无隔阂。
她辜负过他,伤害过他,而这些,绝不可能因时间期久而一笔勾销地带过去。
见他又将药碗往前递送了送,周妩不敢劳烦,赶紧伸手接过,“我自己来。”
容与顺势松开手。
这药苦得很,喝下去的瞬间,周妩眉头立刻蹙起,可因不想叫对方觉得自己矫情,她只好硬着头皮一鼓作气喝完,但叫人意外的是,容与不知从何处掏出块蜜饯来精准塞进她嘴里,周妩惊诧不已,眼睛都不由睁得更大些,她脸红着慢慢吃下,甜滋滋的蜜果很快压过喉口的苦味。
“谢谢了。”
“嗯。”
抑不住的除去脸颊的红晕,还有难控的杂乱心跳声。
幸好,此刻他看不到她的失态,免去了她的无地自容。
她喝完药,容与很快离开,之后一连两日都不再见他身影。
周妩继续在山上养歇身体,每日按时喝着汤药,却还是时常感觉身子乏力,除去偶尔下榻去院中散散步,她大多时间里,都是倦于出屋的。
与她同住一院的还有两个侍婢,两人负责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但却从来不愿与她搭话,就算是周妩主动开口询问些事情,她们也都尽量简洁回复,像是对她避而远之,不愿与她有过多的接触。
周妩想,青淮山的人都是恨着她,怨着她的。
但这都是应该的。
又过去五六日,外面的风声到底是传进了周妩的耳朵里。
为何一连几日她都未曾见到容与的面,一开始她只以为,是自己这张面孔惹得他生厌,可后来越想越觉不对,若真是如此,那他开始就不会故作大方地将陷入困厄的自己援救上山,依他的品性与胸怀,根本不屑于落井下石,蓄意报复,他帮她是真
心,这一点毋庸置疑。
一定另有原因,周妩笃定着。
很快,她的猜测便得到证实,她无意间从婢女们私下议论中得知,容与哥哥最近未能露面,竟是因在练功途中无意伤了腿,并且伤势严重,必须半月卧床,此事近日已在宗门内引得不小的风波,但周妩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事发的七日之后了。
周妩坐立不安,她着急想过去探望容与哥哥伤情,可又记得他的事先提醒,叫她不要在宗门内随处闲逛,她自知是客,不敢违背他的提醒,自己初来乍到,更不愿给他添去麻烦。
心头焦虑了一整晚,直至翌日清晨,院门外传来响动,周妩惊疑起身,见来人竟是容与的小师弟,向塬。
她十分意外。
对方见了她直接开门见山,免了多余客气,“我师兄是为你受的伤,你不知道?”
周妩听闻后只觉惊疑,“为我?”
“真是祸水。”
向塬瞥眼冷哼一声,丝毫不忌惮当面挖苦人,他盯着周妩不善开口:“也不知道你身子究竟有多金贵,贞师父一整个药庐里的宝贝药材都不够你用,还累得我师兄费尽心力去帮你寻那只长在峭壁上的珍禾!若不是为了你,他眼睛不便何苦去逞这个能,更不会踩空崖石坠下来,为护住怀里的珍禾,他双手无法施功,于是顾不得自己身子重重落地,咬牙生生折断了腿……现在倒好,我师兄断腿每日躺榻郁郁不乐,周大小姐倒是有心思浇花养草,整日过得好不悠闲自在,你的良心……”
更加恶毒的话,向塬强忍着才没有脱口。
他脖子都快憋忍红,但想起师兄接人上山前对他的叮嘱,他又能多为难她什么,但这口气他没那么容易咽下,他忿忿盯着周妩,眼神敌意半分不遮掩。
周妩原地怔愣住,她努力消化着这些突然而至的信息,起初难以置信,而后又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她心里有些猜想,却不敢贪妄,她根本不配。
向塬不给她多想的机会,很快再次开口:“师兄身边缺人照顾,而他自己却坚持不肯唤下人近身,他一向不习惯被人接近,但是,除了你……所以你现在跟我走。”
向塬用力咬重最后三个字,这才是他刻意跑这一趟的目的。
若非为此,他才不会来见她。
周妩没有立刻答应,她心存顾虑,心想纵她诚心过去,对方却并一定愿意见她。
她自上山的第一日便察觉到,他是有意在避着她的。
如今周家没落,父兄遭难,她又遇人不淑,身陷困厄,惨惨凄凄……这般境地,容与哥哥不过是念及上一辈的交情,这才以德报怨,暂时放下芥蒂对她搭手救助。
这样做,不过是为江湖道义,周妩有自知之明,又岂会自作多情地往自己脸上贴金。
或许采药的事,是向塬误会了什么,为了一个背叛过自己的,名义上已经不算数的‘未婚妻’,容与明明该厌恶至深才是,又怎么会以身犯险,伤身伤体,根本不值得。
周妩逃避道:“对不起,我恐怕不能答应跟你走,门主先前有过交代,叫我少在宗门内走动,我不想坏了规矩,惹他不悦。”
“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向塬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师兄为何不允你在宗门内随意走动,你心里当真想不通其中弯绕?若不是当初你心太狠,毒害了师兄的一双眼睛,导致宗门子弟人人将你痛恨至极,师兄又何必如此煞费心机地护着你,为你单僻一方隔绝指摘的净土?他对你可谓用心良苦,而你却连亲自过去看看他都不愿意,他的腿伤、眼伤可都是为你而受,拜你所赐!”
向塬开口的一字一句格外清晰锐利,如针尖,如锋刃,精准地生生往她心坎里戳扎。
她一遍一遍感受着切肤的钝痛。
同时,她觉得自己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坍塌,紧接着,又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复苏重建。
她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当日,在京郊的陋屋残院中,她诧然见他现身,又听他蹲下身对她宽慰启齿一句——阿妩,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那时,她内心怎么可能没有触动,可只有假装不懂,抑制深想,她满怀愧的一颗心才能稍微好受些。
可是……若那份她想视而不见的爱意生长太盛,她恐怕,会再装不下去。
“我跟你去。”周妩忍下自己身体的不适与虚弱,奔前一步抓上向塬的手臂,着急催促说,“我们现在就出发。”
向塬落眼逡巡,只觉女子善变,他拂开她的手,没多废话什么,周妩答应便顺他意,于是他干脆转身,快步离院带路。
到了地方,周妩敲门而进,向塬识相独身离开。
进了门,见容与哥哥正卧榻睡着,她不敢冒然出声打扰,于是轻轻将房门阖闭,又放轻脚步,在他房间里渡步打量着寝屋的装潢与摆设的家具。
装潢简朴,布置也素素单单,里面只放置着生活必需之物,书桌座椅,床榻古架,除此,再无一点趣味养性的东西,比如字画,瓶器之类。
周妩这样想着,抬眼间忽的注意到挨着窗牖的一排花架上,摆放着两株旺盛的蘼芜花,与整个房间的暗沉基调显得格格不入,她靠近过去时,正好有阵习风从窗隙钻入,撩拂过草叶,叶片便顺势舞动着上下晃摆起来,很显茁茁生机。
只是据她所知,蘼芜并不常见于卧房装饰,而且更巧合的是,她一直不随大众喜好,爱用栀香、玫瑰香一类的香料染衣,反而别出一格,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用蘼芜香草浸衣洗涤的习惯,于是她身上自然时常带着股淡淡的温香气息,不过除了她自身,周妩并不见京中再有其他贵女同用此香。
偏偏是蘼芜。
容与哥哥房中突兀地生着这样一株花草,还生得极好,而他本人,又哪里见得是喜好养花护花的,他分明意不在此。
容与醒了。
他反应警敏,几乎睁眼瞬间便立刻察觉到自己房内还有位外来客,他看不清,遂蹙起眉头作势开口要质问来人是谁,结
果刚要启齿,他就被一股熟悉的花香气味钻鼻,那味道不是他房中自带的,更明显比平日所闻浓郁很多。
容与自然猜到是谁,于是眉头拧得更深,他单手拉过被子,率先的动作是遮掩住双腿。
他问:“谁在你面前多得嘴?”
周妩不想给别人带去麻烦,鼓足勇气开口:“是我无意间听来的,不怪别人,我,我来是想照顾你。”
“这里不需要人。”
“你需要。”听他果然拒绝,周妩声音略显急道,“你眼睛本就不方便,若腿脚再不稳的话很容易磕碰受伤,你需要我。”
后半句话,她完全脱口而出,刚说完,周妩立刻意识到这话带着引人遐想的暧昧。
她面容闪过片刻的不自在,手指攥握衣角,紧张的再不敢冒然启齿。
容与也偏过脸去,口吻似不耐一般,“先管顾好你自己,病病殃殃的有什么资格照顾别人。”
周妩惭愧地将头垂得更低,无法反驳这话。
但她态度坚决,决意不会离开,她软下声来,继续同容与商量说:“我身子已经慢慢恢复,不再如先前那般难受了,完全可以照顾你……如果你会因房中多了个人而觉得不自在,那我保证不随意进你的寝屋,只按时帮你端药喂药,这样好不好?”
容与:“没有要喝的药。”
周妩不解,“可是我听向塬说,你分明伤得很严重,贞师父怎会没开药方呢?”
容与抓住她的疏漏,“向塬?”
“……”
周妩一窘,她下意识抬起双手捂住嘴巴,神情满是懊恼,她竟然情急之下无意出卖了向塬,这该如何是好。
她摇头欲解释:“不,不是,容与哥哥,是我非要跟向塬打听的,与他没关系,也不是他撺恿得我。”
越说越显欲盖弥彰,周妩识相赶紧闭上了嘴。
她偷偷去瞄容与的表情,果然见他脸色沉着,周妩不知他信没信自己的说辞,但见他眉头微拧,于是猜测他大概是嫌自己聒噪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开口的后面那些话,容与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下去,他陷入短瞬的恍惚,只因为她开口的那一声称呼。
容与哥哥……
她从没有那样唤过他,不管是记忆里,还是梦魇中。
容与强行唤回自己的思绪,而后沉默着将腿上的被子掀开,露出下面缠绕着纱布的,满满敷裹着黑浓色药膏的双腿。
他对她没再遮瞒,面无表情地开口解释刚才那话:“不用喝药,但需要外敷。”
周妩目光落在上面,忽觉眼眶汹涌热意,她吸了下鼻强忍住眼泪,为了看得更清,她蹲下去朝前倾身,于是立刻离得容与更近很多。
她目光仔细略过每一处,终于知晓向塬口中的‘严重’究竟是到什么程度,为了什么珍禾至于他如此……她受不起。
察觉小腿腿面有外来的灼热呼吸掠过,容与觉痒紧绷,气血倒涌,整个身子都快半僵住
。
他动作不便,以此避开接触,却不想对方并无察觉他的闪躲,还自然而然再次贴近,毫无男女之防地超越了安全距离。
“阿妩。”他忍无可忍出声。
周妩抬头,“嗯?”
这个距离很要命,容与没办法这样与她共处,于是声沉道:“帮我递一杯茶。”
“……哦,好。”
周妩迟疑了下,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这才应声,她不能确认,他要自己帮忙做事,这话是否是同意她留下的意思。
周妩起身瞬间,容与呼吸终于得以顺通。
身前那抹蘼芜香气散远了,避过她的近距注视,他慢慢叹出口气来。
喝茶只是借口,呷了口,容与便放下,但令人头痛的是,她再次凑近,比方才更甚。
两人谁也没出声,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容与是再次身僵且嗓口发涩,而周妩则是定睛俯下身来,继续认真观察他的腿伤程度。
刚刚并没有看完。
从草药敷得薄厚程度她可以确认,容与哥哥主要伤到的是左边小腿偏里侧的位置,且伤口应当很深,若不是有致残的风险,依他的性子是断不会那么容易听从贞师父的嘱托,暂放下宗门担子,不理事务,老老实实上榻休养。
对于习武之人而言,腿脚多么重要,他从小勤勉苦练得来的一身本事,自是万分爱惜,他不能亦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思及此,周妩心头愧意更深。
心有所动,她完全没意识到任何不妥,就这样俯下身去,冲着他的伤处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气,她想缓些他的痛,甚至若可以选择替代,她一定毫不犹豫。
她怀着单纯诚挚的关怀之心,完全不知自己此举对容与而言究竟有多折磨,更没发现此刻他手心浸出汗液的异样,以及他心跳鼓动杂乱的紧张。
她吹拂不止,从外侧一直吹到内侧,分外轻柔。
容与屏住呼吸,身体绷如石塑,最后再也忍耐不住地咬牙推开了她,可情绪起伏中,他出手力道失控,竟无意将人推倒在地上。
清晰听到一道失措的吃痛声,接连又入耳身体磕碰地板的闷钝响动,容与心下一急,毫不犹豫地撑起身想去查看周妩的情况,于是不可避免地牵连到伤腿,纱布崩开,鲜血更是大片蔓延。
“阿妩,伤到哪了?”
“容与哥哥,你的腿……”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语调带着同样的急切。
明明先前可以忍,但是此时此刻,听他不再遮掩的关心,周妩心里顿觉空落落,泪意更止不住得瞬间汹涌。
啪嗒,啪嗒。
滚落的豆大泪珠打在容与手背上,他心头懊恼不已,忙紧张问:“哪里疼?”
他以为她是疼哭的。
周妩摇头,吸了下鼻,再次将注意力落在他的伤腿上,“我没事,容与哥哥,你的腿流了好多血,要赶紧用纱布重新包扎,我先扶你起来。”
()“你确认自己没事?”
“确认。”
容与不信,抓过她的腕口,摆动两下确认手臂无碍,接着又叫她起身,坚持要她在原地蹦跳两下,他要从声音判断她是不是在说真话。
周妩很是配合地麻利动作,容与哥哥伤处还在流血,她不愿因自己多耽误时间。
“你检查过,可否能相信我了?”
“嗯。”
“那我扶你上榻,再帮你重新包扎,好不好?”
“我自己……”
容与推辞的话没有说完,周妩已经不容拒绝地主动搀扶上手,他见她施力费劲却依旧坚持不肯放开,先前刻意伪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模样,冲她再维系不住。
最后,他到底什么都没说,主动起身顺着她的力气开始挪步,虽有半边身子靠她撑扶,但他配合着并没有叫周妩多费什么力气。
靠坐在榻后,两人面面相觑。
周妩不知从何下手,迟疑地蹲下身准备把染了血的布条先解下来,容与在这时突兀轻咳一声,引得她注意后提醒说:“先去拿药。就在外屋桌几上,一个白色瓷罐。”
“好。”周妩起身过去。
等她抱着药罐再回来时,就见容与已经把腿上的布条尽数除解完毕,之后又将贴肤敷着的过效药液慢慢擦抹,没了最上面的那层黑厚遮挡,伤口血淋淋的直接示人简直触目惊心。
周妩只看一眼便立刻难受地瞥过目去,她强装如常地将那些沾血的纱布全部收走,而后接过药罐,坚持帮他擦拭。
去了旧的敷药,便可换上新的。
周妩手拿木匙细致涂抹,全程保持弯腰俯身的姿势,小心翼翼生怕会疼到他。
容与自当能察她的用意,却没有领情,“你可以快些,这点疼不算什么。”
“可我不想你疼。”周妩手上动作不断,头也没抬地说。
容与抿紧唇,终于不再开口,任她如何。
于是整个上药过程,几乎比他瞎眼手残时自己动手还要慢上许多,他心里的感觉更生奇妙,再面对她的贴近也不再如开始几次的紧张与绷持。
他开始习惯身边有她。
可是这个习惯,多么可怕。
上完药,包扎好,周妩全程紧提的一颗心终于能放落,她拿着还有剩余的药罐和纱布正准备起身,却猝不及被容与抓住手腕。
她始料未及被一力道扯拽,身形一下没稳住,于是不慎踉跄地扑倒在他怀里,然而她没顾得上问他要做什么,当下只一心着急注意有没有蹭到他的伤口。
所幸没有,她松了口气。
确认之后,周妩抬眼想先起身,却看容与径自朝自己伸过手,他眼睛不便,只好摸索着向前探过来。
很快,她注意到对方的意图,是想要摸摸她的脸。
她想到自己如今的窘迫,心生抗拒与怯意,于是下意识想躲开,可容与的手比她快,双手捧住的瞬间,周妩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揪住,
她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
受了烧伤的脸,失了往日容光,从此变得暗淡,这是她咎由自取。
即使她先前已经前后经历了不能接受,被迫接受,到再次崩溃,不认现实,再到最后疯狂过后的麻木,她好像终于学会了放下,可这些自我暗示的逞强,在面对容与时全部失效。
他那样爱惜的姿势,双手捧住她的脸……周妩突然感觉到崩溃,眼泪更不受控地如珠掉下,她一时伤心到极致。
容与眼睫颤了颤,察觉到她的微挣却没有松开,他只很轻很轻地喟叹一声,像是从心底发出的声音,“阿妩,你受苦了。”
周妩眼泪更加汹涌难止,她再也忍不住内心压抑许久的委屈自责或是更复杂的情绪,伸手紧紧搂上容与的脖颈,靠在他肩上放肆又痛快地哭了许久许久。
直至哭得累了,嗓子都发哑,她脆弱地靠着他肩身,终于将早该坦诚的一句话,轻诉出口。
“容与哥哥,对不起……”千言万语,只汇总在这一句话中。
容与回搂住她,搂得用力,很紧。
……
周妩顺利留了下来。
为了能将人照顾得更妥帖,她主动询问容与自己可不可以搬进来与他同住,见对方脸色闪动,她忙解释自己会睡在外屋的椅榻上,绝不扰他,如此只是为了方便能随时听他相唤。
容与犹豫,但挨不过她请求,最终答应。
于是之后的几日,两人共住同一屋檐下,同食同寝,算得相处和谐。
当然,这里的同寝只是两人同一个时辰入寝休息的意思,他们一人住内室,一人住外间,分得清楚,不过虽是如此,两间房中间不过只隔着层山水挡屏,若明烛燃得盛些,估计左右都能透过影,更不必说两边完全的不隔音。
第一夜互道晚安后,两人都不自在,但后来上药时,连衣服都是周妩亲自动手帮他脱,有过这样的接触,容与越来越习惯身边有她。
还有,她有个习惯,每次贴肤敷上药,她都会记得俯下身低头吹一吹,是否真的有效并不明确,容与只知他每次都是咬牙在受,可他没法阻,呼吸灼灼间,他早陷意乱情迷中……
两人由此开始慢慢产生更多的亲密。
十多日后,容与腿上的伤口开始结痂,周妩在这时主动提议要帮他擦身净洗。
容与忍着心跳问:“你确认?”
周妩羞赧垂下眼,点点头,意识到他看不到自己的答复,她没有说话,而是凑上前忽的抬臂拥抱了他一下。
热气突然贴近,容与僵住身,“你……”
周妩鼓起勇气,问:“容与哥哥,你接我上山,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为上一辈的情义,还是……你舍不得我?”
容与呼吸沉了些,他不答反问:“你说呢?”
周妩贴靠着他胸膛,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跳鼓动声,无章的,震耳的,她想,那就是他的回答。
但早在更久以前,他已经无声的,只以行动证
明了多次——他从没有放下过她。
周妩按捺不住,贴着他耳轻语:“容与哥哥,谢谢你给我爱你的机会……”
容与眼神依旧聚落在虚无,但瞳孔却有光亮,不被人察的时刻,他偷偷热了眼眶。
……
周妩对容与无微不至的尽心照顾,两月以来,宗门之人对此看在眼里,于是慢慢的,他们对周妩的怨恨变淡,不再敌视她,戒备她,甚至偶尔在外碰上面,也会简单打声招呼,即便没有宗主事先叮嘱,弟子们也不会刻意话语为难。
甚至原本对周妩不情不愿进行救治的容贞师父,如今也破天荒地主动派去弟子姜琦,叫她把自己最新研制出来的怯疤药膏,送去后山交给周姑娘。
姜琦年纪小,先前一直私下听闻婢子们对这位周小姐的议论,她们都猜测说,周小姐马上就要成为宗主夫人,于是姜琦便当听故事一样,心里早对这一人物产生好奇。
翌日她起得很早,早饭只随意吃了两口,便抓紧拿上装着药膏的瓷瓶,赶忙去了后山。
结果去了才发现,门主大人正在竹林舞剑练功,竟比她还要起得早。
先前她便听说,门主腿伤恢复迅速,如今已经能够正常独立行走,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开始重新执剑了。
姜琦原地驻足了会儿,本想等门主练功完毕再上前打扰,结果对方收鞘停下后,她还没来得及第一个凑上前去,入眼,就看到一个身穿浅粉色丝绣曳地长裙的美丽女子,手拿着白色棉帕,步履款款地向门主大人走近。
美人头上梳的发髻十分精巧漂亮,但姜琦却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样式,尤其她前面多留出一缕发丝,几乎快挡住半边脸颊,相比她另外半张倾城的花容月貌,这里的留发实在显得多余奇怪了些。
这样想着,姜琦垂眼,看了看自己手里攥握的药瓶,她这才恍然顿悟,美人大概是伤了右半边脸吧……这样的国色天香,实在可惜。
美人在门主面前站定后,抬手为其温柔擦汗,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可她手拉衣袖,踮脚动作间,却显得那么风情万种。
而门主大人一手拿剑,一手则自然搂上美人的纤腰,两人片刻的对视,门主竟直接倾身吻了上去。
美人轻挣了下,很快软在他怀里,之后慢慢回应又配合着他唇齿缠绵……
竹林裹雾色,翠叶窣窣的不远处,姜琦默默手拿起两瓶药膏挡住双眼,脸颊两侧也悄悄地红了个透。
这样的轻车熟路,可想而知,门主不知道都避人做了多少次了。
姜琦心头暗叹,她还小的,她不该看的……
……
在青淮山的第五个月,一个寻常的竹林清晨,周妩没能像平日一样,看完容与流畅地完成一套剑招。
她猝不及的感觉周身无力,旋即很快失了意识,倒地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发觉自己躺在榻上,身边除了容与哥哥,还有贞师父在。
但其实不用贞师父开口,
她也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
先前几次,没来由的感觉手脚冰凉无力,动不动的疲倦嗜睡,毫无食欲,这些都是预警,她明白自己身体在上山前就已经坏了根本,之后,在珍禾的调养下,她恢复了些气元,但那也只是短暂延缓了她的生命。
她有预感,自己怕是要再次背约,她难过自己陪伴不了容与哥哥更久。
容与:“需要珍禾……那我再去找!”
贞师父:“上次去找便差点儿要了你半条命,你还要去折腾什么?更何况珍禾早已经对周丫头没用了!”
容与的目光撕裂且破碎,“我不信。”
贞师父只余叹声,“若是能救她,你以为贞师父不会努力尝试吗,可是她的命数已尽,我们做不到与天去争。”
容与恨声:“可我偏要去争!”
贞师父摇摇头,看向周妩,眼神也怀心疼,她涩哑道:“与儿,最后几日,好好陪陪周丫头。”
贞师父离开了。
但容与还僵在原地。
相比她坦然接受死亡的淡然,容与哥哥的反应要激烈很多,第一次,她听他说话竟带着明显的颤音,他的恐惧全部写在脸上了,原本,这是他作为威慑武林的一方豪杰,面上绝不会显露的示弱表情。
贞师父亲手为周妩准备了暖水汤汁,叫她最后几日喝着,可以短时增神,恢复气力。
周妩心里万分感谢,如此,她幸运能在生命的最后时日里,活得像个正常人。
可后面一连两天,她都没见到容易哥哥,她四处去打听,可所有人都对她三缄其口。
直至第三日晚间,容与哥哥终于回来,他浑身伤痕,衣衫染着血色磨损严重,再看他手里,此刻竟死死攥着两株珍禾,整个人疲倦且泄力。
周妩心惊起身,她知晓珍禾素来生长于悬崖峭壁间,极其不易采摘,于是自然猜出容与哥哥先前匿迹究竟是去了何处。
他又为自己受了苦……周妩心里揪痛得难受至极。
她向他靠近,想伸手抱他却不敢动作,生怕会牵扯到他的伤口,然而没等她纠结多久,容与抬臂,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她搂紧在怀。
他声音沙哑,蔓延无限的苦意,“我明明已经采来,可是贞师父不肯收,她不肯收……”
贞师父早就说过,珍禾已经对她续命无用,是容与哥哥自己执念不肯听。
周妩回抱住他,眼泪同时落了下来,“容与哥哥,能与你拥有这样一段幸福的时日,我已经很满足了,最后这几日,别再离开我身边,好好陪着我,好不好?”
“我舍不得,舍不得……”
他泄力松手,珍禾掉落在地,惨凄失了生机。
……
容与推掉了宗门一切内务,交给宿师父还有向塬帮忙打理,而他自己则全心全意留在周妩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守。
这几日,两人都默契地刻意忽略了生死,他们相处中,就像是对平常的甜蜜夫妻。
照常的,他林中舞剑,她托腮崇拜。
在他停剑收鞘时,她一定面带微笑地靠近过来为他拭汗,好几次,他故意逗她,将腰刻挺直,叫她踮脚也够不到自己,最后身形不稳地扑倒在他怀里。
他顺势会问一句:“夫人这是看我练功辛苦,特意过来献吻?”
周妩气他调戏自己,哼了声,伸手掐他腰窝的敏感痒处,两人作闹在一起,有欢声,有笑语,等一切归于安静,一定是容与厚着脸皮亲吻住她。
日子一天天过着,周妩变得越来越嗜睡,甚至有时在白日,她也会疲倦得睁不开眼。
于是容与不再舞剑,只专心陪她一起躺在挨窗的薄毯上,周妩一身素衣,长发披在后,素面朝天未着钗环,两人贴挨□□,一同观着窗外开阔的天景,以及近处的蝶与花,远处飞鸟与山云。
雾色渐渐朦胧了远处的山尖,周妩目光有些无神,但她的视线一直向外。
良久,她开口:“容与哥哥,如今我父兄遭嫁祸贬谪远京,过得困厄艰难,望你能不计前嫌,得空时帮扶一二。”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妻,我与周家婚联,从此便是一家人。”
周妩感激说:“我知道的,在没接我上山前,你便一直在暗处出手相帮,你对周家的情义,我们这辈子都还不清。”
“就是要你还不清,来世,你不能忘了我。”容与语调生硬着,像是在极力强忍着什么。
周妩眨眨眼,她好像在他眸子里,也看到了层薄薄的雾气。
她弯唇微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语调温柔着,“好,我一定不会忘,若有来世,我一定更早的找到你,我保证。”
容与掌心包裹住她的手,眼角有湿痕滑过,他终究没能忍住痛哀。
周妩想帮他擦去眼泪,可她此刻连抬臂的力气都没有,“不要哭……最后的时光能和你共度,我很幸福。”
容与肩抖着垂下脸,此刻他喉头发涩,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会有来生吗……”他问。
周妩肯定地回答:“会。过奈何桥时,我会同孟婆好声商量,求她少帮我盛些孟婆汤,这样的话,我就能快些找到你了。”
容与抬起头,盲眼淌着泪,“说话算数。”
周妩看着他,留下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嗯,说话算数。”
话音落,她在容与怀里彻底安心地闭上了眼。
同时间,一道惊雷响,蘼芜花落,玉殒香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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