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那卷从青淮山寄送的,书写着千人姓名的轴册,萧钦当然能晓容与此举暗含的嘲意。
百姓尚挣扎于温饱,而皇帝居庙堂之高,不知黎民之苦,耽于乐逸,庸昧昏聩……一笔笔谢恩字迹留痕,实可谓讽刺满满。
将卷轴紧攥在手心里,萧钦眉心拧紧,手筋在绷起。
身旁随侍大气不敢出,大殿幽幽僻静,似乎落针可闻,略须臾,只听拳头砸在实木书案上发出的一声闷闷钝响,大监凛身一抖,余光瞥见一卷书轴被圣上用力越阶弃掷于地,轴体顷刻散开,在青石地面上拖拉出长长的一道滚痕。
没等宫人们反应,一道沉戾阴恻的命令声,蓦地从龙椅之上传来的。
“烧了它!”
“……是。”
殿内阶位略高的大监忙应声。
他脚步发虚,偏肥臃的身躯笨拙弯腰把地上卷轴捞进怀里,而后勉强稳住身,赶紧退出殿内要把手里拿的烫手山芋处理掉。
除了面色冷沉的萧钦,此刻殿内还剩几个战战兢兢的宫人,她们每个人都在角落将头垂得极低,生怕被圣上迁怒殃及。
可是偏偏越想躲,越躲不过。
“送去新苑的东西,她收了吗?”
萧钦没有点名道姓地指问谁,但新任御前尚仪的宫人朱红立刻知晓圣上是在点她,她正了正神,忙恭敬上前。
顾忌殿内还有旁人,她谨慎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回身向后目光示意了下,其余几个宫人见状,正准备不动声色地退避,不料萧钦这时已等不及地开口。
“无妨事,你直说。”
朱红回过身,哐当跪下去,双手伏前做着请罪之姿,“回陛下,公主她……未允许奴婢进门,礼物自然没收……都是奴婢无能。”
她声音越说越低。
实际对于此事,朱红心中存着狐疑,不知圣上究竟如何作想。
他既然有心缓和与公主的僵持关系,那随便遣个宫人去送那些绫罗宝饰,也好过吩咐她去跑这一趟,她能越阶坐上如今御前尚仪的位置,都是因当初奉命给梅妃娘娘送去鸩酒和白绫,圣上满意她出手狠辣,做事不留情,从而越制封升了品阶。
如此,朱红当然有自知之明,知晓公主恼恨自己,她平时都不敢冒然往新苑附近露面,就怕叫贵人眼目前不清净,可这回她奉命行事不得不前往,于是明晃晃站去公主跟前,狠狠吃了个闭门羹。
就这样,公主再受一次伤害,陛下也没得痛快多少。
两人相互折磨着,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个头。
朱红心头叹息却僭越不敢直言,只盼着这要命的差事千万别再分拨给自己,去第一趟只是不许进门,若还有第二次,她真怕公主会叫下人直接开门轰打,再不留半点颜面。
“你再去送,送到她肯收为止。”
萧钦目光睥睨,恻恻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
“陛下……”朱红心惊伏身,硬
着头皮颤颤出声提议,“陛下不如派丁香或者木堇去送,再试一试,奴婢毕竟……”
萧钦却陡然从龙椅之上起身,下阶阔步走到朱红面前,气场压迫逼人。
“毕竟什么?”他声线带着渗人的凉意。
“毕竟,毕竟……”
朱红哪敢回答,当下额头磕地,声声认罪求饶。
萧钦听得喧耳不耐烦,蹙起眉,拂袖背过身去,默了会儿才再出声:“都滚出去。”
闻言,后面角落站着的三位宫人逃似的很快出了殿门,朱红也立刻得幸起身,脚都发麻。
只是刚走两步,她又犹豫着回头,迟疑多了句嘴,“陛下,奴婢还有一事要如实回禀,公主看着似乎是病着了,昨日见到时,她神色恹恹的没精神,面容也异样得显白着。”
萧钦骤然回头,目光比方才更凶厉,“怎么不早说?”
朱红如实:“昨日陛下退朝后便与军机大臣在章英殿理政,一直忙到余昏傍晚,后来在殿简单食过晚膳,又连夜批阅奏章,直至子时才睡……陛下日理万机,奴婢实在没机会上前说明这些,更怕冒然开口,打扰到陛下正事。”
“什么算正事,你倒是替寡人做起了主。”
“奴婢岂敢。”
多说多错,朱红这回识相的再不敢随意出声了。
“御医去过新苑了没有,怎么说?”萧钦问。
朱红噎了下,这个她怎会知道,去新苑一趟她分明连门都没得机会进去。
“奴婢……不知。”
“废物!”
“……”
“去随便找一个新苑的宫人过来回话。”
“是,奴婢这就去。”
简直造孽,这大殿朱红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她抓紧办正事,过程还算顺利。
让她去叫公主态度和颜悦色些的确困难,但如果是去新苑随意找来一个下阶宫女回话,对朱红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将人带来后,她余光偷瞄了陛下一眼,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于是赶紧退下,心有余悸地把承担圣上怒火的重担,讪讪转移给身后那位看上去弱不经风的下阶宫人。
眼下这要命关头,哪有什么好心可讲。
……
喝下汤药,苦意瞬间蔓延喉头,青嘉接过贴身侍婢递过来的蜜饯,一连吃下两块,这才止了呕意。
知晓夜幕已深,青嘉被扶着重新躺下,便开口吩咐侍婢将室内烛火熄灭后可自行下去休歇,抬眼间,她后知后觉注意到屋内少了一人,于是困疑问道。
“盼儿呢,怎么不见她?”
跟她一起搬来新苑的一共三个婢子,除了现在手边伺候她的念儿和祝儿,还缺着一个。
闻言,名唤念儿的婢子面容异样闪烁了下,与身边人对视一眼,才垂下头低语回道:“回公主,盼儿身体不适,先下去歇着了。”
青嘉
()关怀问:“严不严重?”
“跟公主一样,也是无意染了风寒,但喝下汤药已经不打紧了,好好睡过这一宿应当就无事了。”
青嘉不觉有疑,近来天寒地冻,朔风冽冽刮面,宫中不少人都病倒下,此次她病症起得急,想来盼儿没准就是受了她的传染。
“盼儿无事就好,你们两个也快退下去休息吧,若是炉火不旺,睡前记得给自己加一床被子。”
“是。”念儿祝儿应声退下。
喝下的那碗草药大概有提神的效用,方才青嘉还有困意,这会儿再重新躺下,整个人竟是愈发精神起来。
烛火灭了,窗牖也封得严,薄薄的月色透不进多少亮,于是当下,整个内室显得幽暗深深。
青嘉仰躺在棉绒软毯上,怔怔看着头顶上方的床帐挂穗,而后开始百无聊赖地细数条数。
数到第二十二条时,她忽的停下,抿住了唇角。
有些事,根本不用深想,只一个念头闪过,有关他的记忆画面就会蜂拥映现于脑海。
二十二……
明日就是皇兄二十二岁的生辰。
更是他成为新帝后,首次享百官朝拜祝寿的大日子,然而这些天来,她一直未听说前殿有准备宫宴或是仪式的消息。
青嘉不知道,到底是皇兄无意聚众,还是她如今搬住的新苑位置太偏,已经知晓不到前殿那些与自己无关的消息。
闭上眼,幽幽喟叹一声,她拉起被沿上拽掩面,直至将整个脑袋蒙起,陷入彻底的黑暗后,才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一滴泪。
青嘉还记得清楚,是一年正赶上她生辰那日,母妃从外面带回一个少年,他衣衫简朴,面上带着伤,但眉眼十分英气好看,小小年纪的她看着对方盯了又盯,很快机灵想到,这个大哥哥看起来和陛下有些模样相近啊。
那一天,朝椿阁罕见热闹起来,舅舅,表哥都来了,她很高兴,因为自亲生父母故去后,她还是第一次过这样热闹的生辰,所以几乎出于本能的,她很欢迎,也非常接纳这位新哥哥的到来。
但所有的欣喜都只停留在第一天。
之后,亲眼目睹过母妃对他的为难苛待,舅舅表兄对他的伤害折磨,青嘉人微言轻,无力阻止,心中煎熬痛苦万分,她不明白,为何待她友善的家人,会忽的露显出另一副面孔,去伤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他不是……也唤她为母亲的嘛。
那时的青嘉多么希望,哥哥从来没有在朝椿阁出现过,然而木已成舟,她多次亲眼目睹哥哥被凌虐的惨状,却只能在暗处默默地落泪……
泪意愈发真实,青嘉有些醒来的意识。
她是在满腔愁绪中睡着的,入眠后睡得并不舒服,当下蹙着眉头抬手,竟真的从眼角处抹过一道湿痕,动作重复了遍,她指尖碰到什么东西猛地停顿住,心头急促跳了跳,她紧张又迟疑地慢慢睁开眼睛。
床沿边,坐着一高大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中,背着薄薄的月色,看不清其面目。
可青嘉怎会认不出对方是谁,
他的身影轮廓,
他的气味,全部清晰印刻在她脑海里,驱不散,赶不尽。
“皇兄……”
大概没想到她会中途醒一次,萧钦微愕,很是不自在地收回了手,并没有立刻应声。
青嘉身躯同样紧绷着,她撑身想坐起,却被一双大掌阻止。
“躺着。”萧钦声沉含哑,说着将目光向一旁瞥去,看着屋内微弱的炉火,以及有些刺鼻的劣质香味,他拧眉问,“宫人们怎么伺候的?”
“她们都服侍得很尽心。”
“这叫尽心?”
他语气不善,青嘉语塞地止了口。
后半夜,霜凝飘雪,炉火不旺,青嘉被子没盖严,肩头难忍觉冷,于是也顾不得面君之礼,垂眼闷头瑟缩地往被子里面钻。
萧钦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而后亲自动手,帮她掖好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