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礼不放弃,重新再书一封,表明自己去意已决,并条条详细述明自己对襄域发展以及民生治理的看法与意见,强调自己绝非一时兴起,而是真的想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然而这封请愿再次石沉大海,周崇礼也意识到,圣上是故意不肯放人。
萧钦是多疑多心之人,哪怕没有此事发生,念及周崇礼先前对太子的忠心,他也一定不会对他提拔重用,周崇礼有这个自知之明,他本人也无意在京去涉争权的浑水,所以这才和父亲一起上书离京请愿,如此双方面上无伤,新帝眼前也能落个清净,周崇礼不明白,萧钦为何不肯应允。
从嫂嫂那里得知消息,周妩心有猜想,事情或许与她有关。
若是兄长一直未得正式的官员调令,那父亲自也不会放心先走,他们一家人的离京计划都会因此拖延。
周敬并未将此事联想到周妩身上,也当新帝脾性喜怒无常,于是决定耐心再等等,念及女儿离开青淮山太久,再拖下去难免不妥,于是便催促她和容与可先一步离开。
周妩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容与却灵机给她出了主意。
“你兄长现任刑部官职,可显然新上任的尚书大人,并未有重任你兄长之意,既然他手上现在也无重要案情要审,那有谁规定他不可告假离京,短时游外,休歇几日?”
周妩反应了一下,才听出其中关键。
官职调任需皇帝亲自审批点头,可若只是官吏寻常的告假小事,那便只需要通知到上级,如此偷换概念,兄长便可暂时成功脱身,至于之后如何,皇帝既想要耗着他们周家,那身为臣子,他们自是要恭君相陪到底。
周妩立刻将这个主意告知给父兄,周敬听完面显犹豫,依旧顾忌着尊君重礼,没有轻易做决,此事关乎周崇礼的官声,主意自是要由他来拿定。
而周崇礼显然去意坚定,他点头道:“父亲,自我奉先帝旨意,赴随州调查光明教后,便勤勉在职,一日无歇,盼望可将功补过,可如今旧案已定,补过已没了意义。明日,我亲自向尚书大人告宁,将先前旬节未歇的假期全部一次性请下,如此,我们先前商定离京进襄域的行程不变。”
周敬一番思吟过后,点头同意,“你行事素来稳重虑远,此事既已做决,为父自是支持。”
“多谢父亲。”
大燕制度规限,在职官员若告假满百日,有司便会介入准例停职。
周崇礼此举,是执意走险。
……
三日后,车载沉甸行装,由管家方伯领队,先一步出了城门。
大件箱箧先运出来,后面载人就能多点轻松,前院忙碌不迭,抓紧做着最后的扫尾补漏,周妩与容与没什么太多东西要拿,于是收拾好后,两人将行装交给下人,便相携一起去了朝椿阁,帮着嫂嫂秦云敷收纳她惜之如命的各种灵丹妙药,珍贵虫草。
正快要收完,北院忽的有小厮过来传信,告知他们父亲正召二人过去一趟,有话要说。
不知什么事这么急,周妩和容与不敢怠慢,忙随小厮赶赴北院。
进了书房,房门从外被闭严上,周妩没多想什么,容与却先一步觉异。
当下这样的情景,他之前便身临体验过一次,或许要和那次一样,他与阿妩今日都要朝那副奇怪字迹,敬一炷香。
果不其然,他的猜想很快得以印证。
周敬见他们到,径自向里,将墙上挂裱的字帖取下,露出后面斑驳墙壁上手刻的字迹。
周妩是第一次见,新奇上前打量,疑惑询问:“父亲,这是……”
“是一位旧友的手迹。以后我们离京换府,此迹也会被剥除干净,最后一次,为表对前人缅怀,你们两人一同敬一炷香吧。”
周敬未明确说明刻字之人的身份,可若仅仅是为怀友奠念,他上次敬香时,更合适叫来周崇礼作陪才是,可他没有,前后两次,都特意召来容与一个外婿陪同。
聪明如他,怎会不觉异样,容与静默思吟片刻,不可不作联想。
“身许国,请长缨,情移义断,不复和孺……”
周妩的目光还停留在墙壁之上,她默读完一遍墙壁上的手迹,歪头又问:“父亲旧友?那是哪一位,我认识的嘛?”
周敬摇头,“你不认识。”
“那前辈可有在外的名声?”
周敬又寻借口,“这前辈素来行事低调,我结识所知的恐怕也不是真名,但眼前的手迹为真,值得你二人躬身同敬。”
说完,他又补充:“你先单独敬一炷,而后再同与儿一起。”
周敬将手中的香递过去,周妩接手,没多想地诚意躬身,听从父亲交代,持礼敬拜上香。
她正要起身,周敬再次提醒,“阿妩,自报家门。”
周妩反映了瞬才出口:“小……小女名为周妩,是京城宰府周家周敬的幺女。”
“再说得详细些。”
周妩感觉父亲所为奇怪,但还是依言继续补充说道:“也是青淮山现任门主容与的夫人。”
说到这句,她余光向外瞥,察觉到容与哥哥正注视着自己,于是脸颊不由地有些发红。
周敬又示意,“与儿,你也一起过来。”
容与却问:“我需不需要自报家门一次,父亲?”
周敬听到他最后的称呼,微愕怔然,心头涌动异样情绪,但最后还是尽数遮藏住,他移开目光,重新落在墙壁之上,摇摇头回说,“不用,你站在这里,就已足够了。”
周家的马车队伍前后驶出中央街道,书房角隅的那以处旧迹,从此覆落成灰。
待尘定,往事随风去。
……
萧钦带追兵一路疾驰,直至追到京襄分界,这才拦截下周家的队伍。
见皇帝纵马亲临,周崇礼十分意外,只觉为自己这样一个脱离权势中心的小角色,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一场。
周敬老臣礼重,不敢怠慢,于是忙从马车里下来面君,周崇礼紧跟其后,如实对萧钦说明,自己日前向尚书大人告假,并且已获批准,所行并无违制。
但很快,两人意识到不对,此刻萧钦目光如灼,却只盯在阿妩一人身上,再看容与,神容几乎不加掩饰地外露厌烦与狠意,双方对峙,剑拔弩张,彼此不让,周敬蹙眉略微琢磨,很快有所会悟。
年轻人,气盛,冲动。
他并不知阿妩何时招惹了新帝,与先前的沈牧相比,这次才是真正的棘手难以应对,周敬这边不放心女儿,另一边又愁虑与儿会因一时气恼,意气用事。
这时,周妩上前一步,主动打破僵局,开口道:“父亲兄长,你们先走,别耽误了行程,陛下应是与我有话要说,我们在此告别两句,只叫容与哥哥留下陪我就好。”
周敬犹豫,但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女儿,他点头,“好,那我们放缓行进速度,等你们后来追上。”
“好。”
在父兄忧忡的目光里,周妩挥手和他们短暂作别,再转身,她目光对上萧钦,打量着他那张俊面,心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一次见萧钦,他明显沧桑了些,面目眉心之上,明晃晃地显着愁意。
他这是怎么了?
“要走了?真快。”萧钦勿自开口。
周妩淡淡一笑,镇定回:“不算快了,哪有女子回门待在娘家这么久的,也就是青淮山的长辈们纵容我们,许我和容与哥哥新婚佳期,随意游玩,如今已在京度过了充实的半月,我们也该启程,去看看大燕的其他秀丽山川,江水名迹了。”
萧钦再问:“可有计划了?”
周妩耸肩摇头,“随走随玩吧,只要身边人是他,无论到哪里去我都觉得开心。”
萧钦眼皮垂压下,不再问了。
容与不想叫他们面对面,正要挡过去,周妩却冲他安抚地摇摇头,示意她自己可以应对。
他只好作罢,继续耐心等。
萧钦注意到两人暗悄悄的小动作,嘴角显出一抹嘲意的笑,他没拐弯抹角,直接问:“你该很清楚,今日拦下你们,对寡人来说易如反掌。”
“那陛下会拦吗?”
“你知道我为何追来吗?”
两个问题,两人几乎同时问出口,萧钦刻意一顿,眼神加深,等她先答。
周妩如实回:“大概猜到了。”
“意外吗?”
“实话讲,有一点。”
萧钦笑了,抬眼看向戒备在侧的容与一眼,而后故意向周妩靠近半步。
他沉声问道:“寡人想知道,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后悔,曾经救下寡人?”
周妩不卑不亢,眼神更不畏怯,“如果今日陛下当真因往事而不放过我们,我一定会悔。”
萧钦嘴角平直,收了笑意,“为了他?”
“是为了我们。夫妇二人,本就福祸同当。”
闻言,萧钦神色难掩忧伤,更有分明的羡慕,他站定默不作声,直至好半响过去,才抬手示意身后追兵领将散开。
“放行。”
“你……”周妩简直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萧钦向后退开,目光落向旁处,强调,“寡人放你走,但你永远,永远都不要说出那个字。”
那一个‘悔’字。
青嘉一言已经要了他半条命,周妩的悔,他再也担不住。
生命依存的温焰,如今已灭掉一盏,剩下的微弱光芒,他又怎会舍得再亲手毁掉,扑灭。
追至此,他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好努力消除心头执念。
最后一语,他对容与说:“照顾好她。”
容与没开口应话,只不动声色地牵握上周妩的手,并抬起示意。
萧钦翻身上马,目光凝在周妩的眉目间,而后很快移开,视线向前,策马嚣尘远去。
这一别,以后应不会再见了。
望着其渐渐模糊的背影,周妩忽而有感道:“若他有前太子那样的幸运出身,从小不缺父母疼爱,或许……”
至于或许什么,她具体说不上来,但经方才的对话,她对其的确有隐隐的惋惜之意。
容与接过话,清醒说:“如今他坐上龙椅,走向权力之巅,没有人再有资格同情他。”
周妩微怅然,“说的也对。”
容与拍拍她肩头,而后径自走向旁边树桩,将马匹牵过来,他重新走回她身侧,一把把她抱上去,叫她稳稳落坐,他随即也翻上,从后贴覆,开口道。
“走,我们回家。”
他勒缰绳,调转马头前进的方向。
周妩随他指引,同样目视正前,看着遥遥远方的大片火烧云,她心里升腾暖意。
奔赴青淮山。
他们终于,要回家了。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