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早,篁幽客栈。
除了容与因盲目不便单独一人在二楼房间用餐外,青淮山的其余人皆聚留在一楼大堂。
容宿坐于正位,正面客栈大门,他一边嚼着嘴里的芝麻胡饼,一边抬起目光,不时凝望向外。
片刻后,他哼声将手中的馄饨碗重重一放,面容不善地偏头沉声发问“你们几个确认,昨日一整天丞相府都没个动静”
负责巡护的两影徒面面相觑,定睛点头回“我们前门后门都安排了人,若有人来寻,自不会觉察不到,确认除了傅大夫和店小二,门主的房门再无外人踏入过。”
容宿两片浓眉拧在一起,小声嘟囔道“莫不是我那日把话说得太狠,真唬着那丫头不敢过来了”
这话,只有离容宿挨坐最近的一小师侄听得清楚,对方当即只觉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师伯究竟是想叫周姑娘寻来,还是不想。
容宿自是有他的心思在。
当然,那日他的愠恼与责怪并不为假。
接到向塬的告状来信,骤然得知容与所受的与欺伤,他愤恼至极,当即想也没想便直奔京城丞相府,决意要将两人婚约废除,哪怕容与这回还不死心,他也执意要做成棒打鸳鸯之事。
可叫他临时改变主意的,是他与周敬纠缠之际,无意撞见俩孩子偷摸抱在一起。
容与不必多说,落得这份上,眼神里也毫无怪罪之意,然而叫他没有想到的是,周妩那丫头目光流露出的,竟也全是真实的关怀与悔愧。
他阅历无数,怎会分辨不出真心实意与惺惺虚假,只是姑娘心海底针,前脚周丫头还坚持着要与那姓沈的探花郎私奔,后脚不知为何忽的痛定思痛,幡然醒悟
转变之大,叫人难免迟疑。
于是,他故意说出那番诛心之言。
如若他当真想将两人关系断却,根本无需废话那么多,他费那些口舌,为的就是要将周丫头的愧意引到底,再趁机考验她究竟能为与儿用心几分。
刻意泄露的行踪,故意放松的守卫
如果那丫头想来,只需稍动心思,便可直入无阻。
他知晓,与儿也正盼念着。
可昨日等了整整一天,不想竟是毫无动静,别说偷溜进入探望,就是派府上下人来问询一句都没有,丞相府的人明明已经知晓他们留在了此地
容宿越想越觉不舒坦,若不是为了自己徒弟,他简直一刻也不想在京多留。
把碗里剩下的几个虾仁馄饨吃干净,容宿板着脸色,吩咐下面的人把临街守卫再多撤下几个,后又交代说“你们剩下没事的,也别在客栈闲待着,都上街各处溜达转转,黑压压地杵在这里一片,不知道会耽误店家做生意”
闻言,影徒们个个垂目去看自己的衣衫黑袍黑靴银腰带,青玄门的统一服制,没觉有何不妥。
容宿再次瞪去一眼,状似催促,影徒们纷纷提上口气,赶紧应命散去。
没过多久,容宿自己也闷闷走出客栈,临街寻了个茶摊闲坐。
如此,他几乎是把门敞开,候着人来进了。
就再多等这最后一日,容宿暗暗做决。
青玄山在江湖上如何也算有头有脸,何至于如此上赶
有秦云敷出面,周妩相求傅荣初的事算是由难变易。
只是既要伪装成药童,样子如何也得作得像些,傅大夫是谨严之人,虽看在秦云敷的面子上勉强答应帮忙,却也要求周妩须习些基本的药理通识。
因有前世的疗护经验,这个自难不到她,识药辨方,研磨技艺,很快她就过了傅荣初这一关。
只是从出府到现在,前后耽搁不短,眼下时间已经过及晌午,周妩不免有些焦躁不安。
傅荣初看出她的迫切,在旁沉言道“周小姐,我每日前往篁幽客栈是按时问诊,早了也是无用,等到未时后,我们便赶车启程。”
周妩回神,歉意施了下礼,“如此,便叨扰傅大夫引带了。”
傅荣初客套点了下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后面的秦云敷,只转瞬停留,很快便移开。
周妩并未注意到这些,她帮忙收整好药箱,之后得了傅荣初的应允,去了医馆后院厢房拆除掉自己头上繁复的发髻,之后自己动手随意挽了个利落的男子束髻冠,又换上医馆药童一贯所着的布麻褐衣。
房间里没有铜镜,她自己看不出模样,从后院出来,她本想要嫂嫂秦云敷给些意见,只是还未开口,对方的目光已经上下打量过来。
秦云敷走近,放低声音,思量开口“阿妩,你这样装扮旁的都像,就是这副模样”她似斟酌言辞,顿了顿继续道,“别说在京城中,就是连带外域,何处见得到这般出挑俏面的小药童,似乎有些不引人信。”
周妩耳尖泛红,微窘,“那嫂嫂,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秦云敷沉思着给她想办法,片刻后,她转身走进傅荣初的私人药庐,轻车熟路地踩上脚凳,拿下置物架最上一层的天门冬和熟地黄两味药材。
见状,傅荣初在后温和笑道,“我这药庐倒像是师妹的地盘了,就没有你寻不到的。”
秦云敷一边示意周妩坐过去,一边从容回“师兄的置物习惯从来没变过,这有何难”
“是不会变。”傅荣初深意道。
之后,秦云敷开始专注制弄工艺,她将草药研磨成粉,经细筛过后,又用银匙压平,最后取来一支细毛刷,在周妩面颊上浅浅拂过一层偏褐色的粉,经这般处理过后,周妩面容上的娇艳姝色暂被压住,整个人看上去总算寻常质朴了几分。
收整好一切,也到了出发的时辰。
周妩将药箱挎在肩上,跟行上了傅荣初的马车。
一路上,她害怕伪装被识破,心头不可抑地泛溢紧张情绪,于是背脊挺直,一刻都不曾放松下来过。
然而叫人没想到的是,到达目的地后,客栈大门竟进入得如此顺利,她全程低头,同时也暗悄悄地余光观察着,前堂未见一个影徒身影,更不见容宿师父。
甚至直到二楼,抵达容与哥哥房间门前,她也没遇任何阻挠。
傅荣初似乎也感疑惑,自语低喃出声,“昨日分明还戒卫严森,怎么今日”
已经到了门口,他没有把话说完,只将背心掌过去朝门框轻扣了下。
里面无人应。
再敲,也依旧。
周妩不免忧思,猜想是不是自己在医馆耽搁时间太久,容与哥哥一行人已经离京去了
她焦急尝试推门,这时,正赶上店小二上楼送水,她只好止了动作,听傅荣初开口向其问询。
“请问,这间房住的客人还在吗”
店小二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再看周妩身上背的药箱,疑虑稍散。
他弯腰把水桶放下,如实回“在啊,你们敲门要用力些,这间房的客人”
说到这儿,店小二刻意压低声音,随后抬手指了指自己耳朵,道出不太尊重的一声
“他又聋又瞎。”
“你说什么”周妩蹙起眉。
她不喜别人对容与进行妄议,尤其还是不成事实的话。
店小二悻悻地耸了下肩,见状没再自讨没趣地开口,他拎上水桶,躬身继续给前面住客送水。
傅荣初在后肃起面色,“容公子病情,看来比昨日更重。”
周妩愕然回头,傅荣初已经握拳用力砸向房门,很重很响的一声,像是门框都要被震裂开。
这回,里面终于有动静。
“进来。”容与声音喑哑。
傅荣初推门迈进,周妩在后沉默紧跟,又将房门再次闭严。
房间药味有些重,容与倚靠在床榻上,闭眼恹恹,少些精神。
傅荣初坐在架子床旁边的矮凳上,凝神认真诊脉,面色愈显沉重。
周妩心跟着揪起,她握紧药箱的带子,不敢冒然出声,只想快些知晓容与哥哥病情如何。
可她只是呼吸稍重些,容与很快便警敏察觉。
“傅大夫还带了人来”
傅荣初看向周妩,见她慌促摇头,便会意只道“是我的药童。”
面对面的距离,这话能叫容与听清。
他点了点头,明显失了兴趣,之后不再开口。
傅荣初将诊脉的手收回,起身,用食指轻压容与的上睑中,又用拇指外翻作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