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气愤激动处,忍不住又狠狠拍了一下白松的背:“这他妈的,套娃了啊!不带这样玩的,这不是坑我们吗?气死了,这他妈的——”
白松被拍得惨叫两声,但裘娜的话又让他觉得自己和她的语言体系有巨大的鸿沟,完全不懂那些名词,只觉得最后一句话的用词不太文明。
他放弃了和这位战斗力强大的领主夫人沟通,转向郁飞尘,提出了一个很灵魂的疑问。
“郁哥,你昨天也见到了圣子本人。假如你那个时候把圣子给杀了,是不是任务就完成了?”
或许吧。
郁飞尘“嗯”了一下。
“可恶啊。”白松叹息说。
郁飞尘面无表情。如果能早猜出真相,他可能真的会提前结束圣子的生命,也让他免于痛苦的折磨。但是先前的信息量太少了,也就是今天的祭祀仪式上,阴影怪物穷途末路,暴露了太多关键线索,才让他彻底理出了真相。
女皇不再言语。裘娜抬头望天:“天马上就要全黑,那些怪物全部追着光走了……假如现在我们杀了圣子,就能出去吗?”
郁飞尘:“按理来说,能。”
“那为什么还不动?”
郁飞尘低头看怀里的人——虽然事实上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杀圣子,他无所谓。但是看教皇陛下对待圣子那温温柔柔恨不得代替他承受痛苦的态度,恐怕不太想杀。
只听路德维希又咳嗽了两下,终于止住了。他也终于抬头从郁飞尘身上起来。
“这个推理符合所有已知的事实,”他轻声说:“但不到圣子清醒的时刻,骑士长自己也无法确认它完全正确。”
郁飞尘心中颇有微词,想这人难道还有更加正确的推理,那他洗耳恭听。
但路德维希的下一句话让他略觉满意。
“虽然,我也认同他。”路德维希说。
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来,路德维希扶着圣子,轻声道:“无人能完全布置好身后之事,即使是全知的神灵。他坠向烛台的那一刻,一定想起了一些未尽之语,我想听见他最后的愿望。”
郁飞尘将握住烛台柄,圣子的血已经流了满床,烛台也将完全拔尽了。圣子呼吸不匀,正在将醒未醒的边缘,路德想听圣子的未尽之语,而他也有一件事想知道。
那件事他已经有了猜测,但还不能完全确认。
——圣子杀了自己,为什么却给路德维希留书说“我杀了神”?
他收紧手指向外使力,最后一截铁刺也离开了圣子的身体。
圣子剧烈咳嗽了起来。
就在此时,天空中白色的小点晃了晃,彻底消失。
最后一线光亮离开了这个世界,远处怪物的嘶吼声忽然突兀地消失了。
彻底没有了光明,也就彻底没有了阴影。无须费力追捕或斩杀,那些残忍诡异的怪物就像失去了画布的图形一样,在这个世界凭空湮灭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与寂静里,路德维希对白松说:“包裹给我。”
白松乖乖把装着他们全副身家的包递上,路德维希擦亮火柴,点起了一根蜡烛,放在水晶床上。一缕微光在黑茫茫的世界里亮起,这次再没有阴影怪物来打扰他们了。
火光映亮了教皇陛下沉静的面孔,红发圣子咳嗽几下后,眼睫颤抖,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一眼看见了路德维希的脸,笑了笑,用极端虚弱的声音道:“路德……”
郁飞尘看到他湛蓝色的瞳孔已然涣散,或许再过一两分钟就会彻底没命。
路德维希说:“心脏。”
白松看郁飞尘,郁飞尘点了点头。
于是白松拆开了自己的肩甲。他们当初有三枚血盐心脏,把一枚完美的和一枚浑浊的交给了斗篷老人,剩下一枚完美心脏则被郁飞尘收起来,最后藏在了白松肩甲因弧度而产生的空鼓处,这里是个好位置。
斗篷老人曾经捧着血盐心脏陶醉地说,他感受到了复生的力量。这样看来,这东西就算没有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起码也有一定的医治效果。
路德维希动作自然,把身侧郁飞尘的剑鞘抽出来拿在手里,用坚硬的剑鞘敲下血盐心脏的一小块,把这块鲜红的薄片结晶递到圣子嘴边。
看清这是什么东西后,圣子虚弱地摇了摇头。
路德维希道:“未牺牲无辜之人。”
他将结晶再次往圣子唇边递,这次圣子接受了。连续服下几块结晶后,圣子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流血也止住了。
他没再继续服用,而是看向天空,道:“浓黑之幕已经彻底合拢了吗?路德。”
“合拢了,阴影中的恶灵已经全部消失。祭司试图炼制复生魔药来挽救你的生命,但没成功。”
圣子微笑。
他是个漂亮的少年,有深红的头发和湛蓝的眼睛,眼角不像成年人那样长,显出灵动与俏皮。但此刻那湛蓝瞳孔中的平静盖过了那股孩子气的跳脱。
“路德。我不惧怕死亡,也不惧怕复生。只担忧他们将我变为失去神智的怪物。”他说:“谢谢你们。”
路德维希抚着他的头顶:“我知道。”
圣子湛蓝色的眼睛看过所有人,最后停在了郁飞尘身上:“我知道你一定会陪路德来。很危险……但我只有你们这些朋友了,对不起。”
“没关系。”郁飞尘道。
说完,他直截了当地问:“浓黑之幕究竟是什么?”
“我该为你们留下更多线索,可是来不及。”圣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下头,然后,他说了一句话。
“那是我的影子。”
一时间,除郁飞尘和路德维希外的其它人都怔住了。
圣子继续道:“人们从木头中发现火焰,创造出太阳以外的光明,就窃取了光明之神的一部分权柄。于是世上也多了原本不该存在的阴影。当阴影连成一片,就滋生了无穷无尽的杀人恶灵。”
“我在路德的藏书里读到,出现有关恶灵的记载的同一年,广袤的大□□周升起绵延不绝的浓黑之幕。三年之后,中央的高山上,一位祭司带领修士与修女建立神庙,神庙找到了没有影子的圣子。圣子念诵特殊的祷咒,就能让浓黑之幕停止上升。”
“我常想,神庙若真得到了光明神的旨意,为何我身为圣子,却对此毫无感应。又为何……当我念诵祷咒时,总是觉得痛苦。直到我领悟了光明与阴影的联系,才明白神庙其实是阴影之神的辖地,阴影之神预料到……当浓黑之幕彻底合拢时,它和它的子民都会消失,所以才如此努力地寻找和保护圣子。”
“你知道吗,路德,光明的神庙其实是阴影的信徒,而浓黑之幕却是光明之神保护世界的手段。这个世界荆棘丛生,黑白颠倒。”
浓黑之幕——是光明之神保护世界的手段。
是啊,更强的光明只能带来更强的阴影,光明之神要想保护卡萨布兰免于恶灵的侵袭,就要让光明彻底消失。神将自己从世界上抽离,没有光的地方全是黑暗,于是卡萨布兰就升起了浓黑之幕。
对神来说,这可能只是一念转瞬。但对于人来说,浓黑之幕的合拢经历了数百年。
光明的反面是黑暗,所以,要说浓黑之幕是光明神的影子,也有道理。
“神高于人,神无法亲身降临世间,只能布下恩泽。我行走在阳光下时没有影子,那是因为——圣子就是光明在人间的化身,正如神庙是阴影的化身。所以我能够阻止浓黑之幕的升起。”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
真相大白,圣子说的没错。这世界荆棘丛生,黑白颠倒。表象和真相完全相反。
裘娜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我真没想到。但你的子民……”
“所有人都死了。”圣子平静说。
然后他转向路德维希:“路德,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的吗?”
“不要拒绝注定降临的毁灭,去接受终会到来的新生,路德。”圣子握着路德维希的手,他看着路德维希,目光却好像穿过了亘古的光阴:“我的所有子民都在苦难中死去,但终有一天,光明会重返卡萨布兰。人们再次诞生,也再次从木头里发现火焰——路德,日光之下没有新鲜事,只是循环往复,不要拒绝它,路德。”
路德维希静静看着他,可烛光熠熠,倒映在他墨绿眼瞳里的时候像极了含水的波光。那火光照亮他平静的面庞,再次映出他眼底的泪痣。
郁飞尘想,他好像又哭了。
他会为什么而流泪?
他不知道,只觉得此刻的圣子与教皇身上流淌着极为相似之物。
那东西始于生,终于死。既慈悯,又哀伤。
“好了。”圣子从床上起身,说,“在永眠之前,我带你们离开吧。”
夜色寂静,白衣红发的少年圣子手持白烛,身旁侍立两位白衣修女,带他们穿行过无人的幽庙。一路走,一路滴落血迹,像一支燃着的蜡烛。
最终,他们走到了神庙的大门口。
“我要用剩余的短暂时间,在这里留下能够长存于世的记号。等光明重新到来,新诞生的人们若读懂它——或许就有了与我们不同的未来。”圣子说:“客人们,离开这里吧,我长眠于此,你们还有未尽之路。”
“路德,”最后,他轻声再唤,“不要拒绝注定降临的毁灭。”
郁飞尘站在门口,回望黑暗中的持烛圣子。他微笑目送他们,好像真以为这还是原本的朋友们,又好像什么都知道。单薄的少年几乎挂不住华丽的白袍,却仍像个孤独的君主,守着王国的坟墓。
这世界的下一个轮回是否会到来?如果到来,会像旧世界一样愚昧残忍,还是如圣子一般温柔平和?
他不知道,正如他不知道身旁的路德维希为什么始终没有回头,又为什么流下了一滴真正的眼泪。
那眼泪流经右眼下的泪痣,在平静面孔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迹,然后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下一刻路德维希面无表情抓住郁飞尘的手腕,带他跨出了漆黑的铁门。
久违的系统声响起。
“逃生成功。”
“请开始解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