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饭局, 尤曼灵没有去接易秋,而是给了易秋一个地址。
易秋回江惠仪的房子里洗了个脸,换了一身衣服打车过去。
上午的好天气, 在黄昏时分突然下起了大雨,市中心大堵车,出租车被迫停在了离酒店百米之外的一个路口。易秋撑着伞一路走过去, 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显然, 尤曼灵订了省城里最好的酒店, 是为了招待徐英和肖秉承。然而等服务生引导易秋进去时, 偌大的包厢里去却只坐着尤曼灵一个人。
她盘了头发, 穿着一条黑色的针织裙,搭配羊绒围巾披肩和一套阳绿翡翠首饰, 妆也是才画过的, 服帖而干净。但易秋还是一眼看了出来, 她的眼眶是红的。
“怎么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就不能请你吃饭了?”
尤曼灵招呼服务生拿菜单。
这是一家黑珍珠一钻的云南菜餐厅,主打的是山珍, 其他菜式看起来却很像粤菜。烤乳鸽,焖鲍鱼, 蒸龙虾……贵且清淡。
包间里有最低消费标准,服务生看十人包厢只坐了易秋和尤曼灵两个人, 忍不住提了一个建议, 说可以帮他们挪到大堂的卡座去。
“不用。”
尤曼灵直接拒绝了服务生的建议,“你照着这个包厢的标准给我配吧, 吃不完的我打包带走。”
说完也懒得再看菜单了,抬头问易秋,“喝酒吧。”
易秋笑了笑, 反手扎起头发,“好,喝白的吧。”
“行,那就茅台,反正我也没开车,今晚就住这上面。”
易秋点了点头,“我把换洗的衣服也带来了,今晚住你这儿。”
尤曼灵抿住嘴唇,眼底的酸意却不可抑地往上涌,“不愧是我姐妹。”
易秋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包卫生纸,放在转桌上,慢慢地转给尤曼灵。
“干嘛不换到大堂去,包间最低消费八千,你要带我吃龙肉吗?”
“你想吃,我就去给你搞。”
“我……”
“我就是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易秋看着双眼通红的尤曼灵,“你哭过了?”
尤曼灵拿起转桌上的纸,轻轻地按了按眼角, “没有。”
然而,她刚说这两个字,泪水就夺眶而出。
这突如其来的眼泪令她自己都措不及防,然而空荡的包间让她无从掩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趴了下去,趴在了桌子的边沿。不到一分钟,眼泪就打湿了桌子上餐布。
“小秋……好好工作不好吗……好好生活不好吗……”
易秋没有出声。
外面的大雨拼命地冲刷着透亮的落地玻璃窗,窗外灯火通明,巨大的城市像一个灿烂的泡沫,好的生活,好的工作,都被这个泡沫精心地保护着。
“小秋,你小的时候那么拼命地读书,说要考到北方的大城市去读大学,好不容易,你真的考出去了,去了北京的最好的学校,学的还是医学,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供你出国继续深造……你为什么要回玉窝……好不容易走出去了,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她说完这一番混乱的话,终于哭出了声来。
易秋站起身,走到尤曼灵身边坐下,身手扶着她的肩膀,“你知道吧,人活着,最难的就是自洽。小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特别清醒,读书,考大学,学医,救死扶伤,不辜负易明路,也不辜负你们对我的期待。可是……”
她低头顿了顿,“当我看到易明路写给常江海的那封信的时候,我自洽不了了。”
她说着拍了拍尤曼灵的肩膀,“我承受不起我过去得到的一切,我没有办法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心安理得地活着。尤姐,原谅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必须要保护好我自己,你放心,虽然我挣扎了一段时间,但我从来没有失控过,以后的日子,我仍然会好好地对待我自己。”
“可是小秋……”
尤曼灵抿住嘴唇,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大家不会再喜欢你了……”
“我知道。”
易球低头看着尤曼灵,“这也是我需要的。”
尤曼灵的肩膀一抖,“什么意思啊……”
易秋轻轻地搂住尤曼灵,“失去工作,朋友,亲人……我才能像那些牺牲在边境上的前辈一样,翻过出阳山,去山的那边看看。”
尤曼灵抬起头来,“所以,你是故意把你的身世告诉肖叔的吗?”
易秋“嗯”了一声。
“我知道,他听到这件事情以后,一定会去找江姨求证,也只有他,才能逼江姨和徐主任说出当年的真相,而我需要这个真相被他揭开,这样,我才能有一个自然的理由,把我自己真正地送进杨氏。”
“可是小秋,肖叔那个脑子他……他就转不过弯,他不会帮你的。”
易秋笑了笑,“没关系,我不需要他帮我,相反,我更需要他对我的怀疑和监控。”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杨氏并不完全信任我,不看到特勤队把我逼到绝境,他们不会让我翻过出阳山的。”
尤曼灵听完这一番话,喉咙发紧。
如果不是因为她太熟悉眼前的这个人,太了解她的性格和脾气,她真的无法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地去说这一番“不要命”的话。
“小秋……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
“有这个必要。”
易秋说完轻轻捏住尤曼灵微微发凉的手,“我很喜欢玉窝,我也喜欢出阳山,喜欢大洇江,喜欢西南边境线上所有的风景。不管我到底是谁的女儿,那个养大我的小县城,都是我永远的家乡,尤姐,你知道吗?陈慕山很喜欢说一个词,叫“牛逼”。哈哈……”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以前觉得这是个脏话,自己从来不说,可是现在,我也觉得我很‘牛逼’。”
她说完,朝窗外看去,街道上车水马龙,平安祥和。
易秋看着雨里辉煌的灯火,放平声音,“我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过的是挺开心的,但我总是不自信。和平年代嘛,大家似乎都羞于提什么‘家国人民’,觉得好像不太尊这个词似的,又或者觉得,说多了会被人嘲笑太假了。可是,我觉得我现在可以说这个词,我配说这个词了,我也不觉得我自己中二了。我就是……很爱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很爱我的信念,而且,我还有……”
还有同行人。
尽管那个同行人还“拴着”一堆导联线,肚皮上也插着导流管,僵硬地躺在病床上,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很真的很“牛逼”。
“可是小秋……”
尤曼灵抿了抿唇,“你不会觉得痛苦吗?”
易秋摇了摇头,“受害者才会觉得痛苦,我不是受害者,也没什么好痛苦的,而且……”
她挽起尤曼灵的胳膊,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我还有姐妹啊,一辈子都挺我的姐妹。”
尤曼灵看着她的样子,笑着擦掉眼泪,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哪能挺你一辈子啊。你看。”
她看着空荡荡的坐席,“我包了这么大一个地方,结果除了我,大家都不肯来。我把你挺起来了吗?”
易秋闭着眼睛点头,“挺起来了呀。”
尤曼灵叹笑,“闭着眼睛说瞎话是吧。”
“有姐妹就够了。”
尤曼灵低头望着易秋手腕上的那只白底青,“小秋,我虽然不能挺你一辈子,但是我尤曼灵,可以养你一辈子。”
“真的吗?我可能马上就要丢工作了。”
“丢吧。”
“我现在的房子,我也租不起了。”
“我给你买一套精装,软装我也给你包了。”
“那我以后买衣服,弄头发怎么办。”
“刷我的卡。”
“哈……”
“小秋……”
“嗯?”
尤曼灵也抱住了易秋的一只胳膊,两个人头对头地靠在一起,看着天花板上闪耀的水晶吊灯。
“小秋,什么都别怕。
“我知道。”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这一群孩子里,最牛逼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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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的酒店里,两个女人吃完了八千元一顿的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