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云出岫,未见天际出现湛蓝。
出行两日,许栀与张良依旧保持着之前在芷兰宫的沉默。
辎车帷盖垂下垂穗,随着前行的路途一摇一晃。
许栀在出行的第一日格外警惕,但都无事发生,之后的整整五日,也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自从许栀知道护送她的这位大人叫什么名字之后,她格外的放心起来。
辎车驶出咸阳不久,她撑开车窗,让阿月喊了那位主要负责她护卫的将军过来。
将军卸下剑,摘下头盔,跪在车阶之下,隔着帷幔的帘子说话。
他的声音十分浑厚,像是一面被击打的大鼓,沉闷而响亮,与他后来的名声一样。
“末将姓章名邯,卫尉之属,不敢承令公主之称。”
她默念了这个名字“章邯。”
许栀久久不能从他的名字中回过神来。
为何偏偏是章邯,这让许栀有些意外。
她看着他声音传来的位置想了好久。
秦二世元年,秦朝少府章邯受命统率骊山刑徒及奴产子,迎击陈胜的将领周章的军队,屡战屡胜。
这时,一个秦侍的声音从后面不远处传过来,“公主,张良先生遣我来问,公主为何还不启程?”
“让老师久等。”
张良让侍从这时候来问,可能是与路上的人约定好了时间。
许栀不用多想也明白雍城路上不会少了伏击。李斯跟她有言在先,他会在朝中为此事作铺垫,若一旦发现此行将发的危机与张良有所联系,要她当断则断。
许栀心里有些沉,像是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又因久坐在不甚透风的车中已有三个时辰,她太想要透透气。
许栀又对聚拢的光处对章邯道:“此行有劳。”
章邯在来之前就听说过荷华公主的许多事迹,以为她是在给他警告,于是赫然拜道:“末将定让公主安全前往雍城。公主有任何闪失,下臣以死谢罪。”
许栀卷起了窗帘,看到了章邯。
他约莫不过三十岁,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许栀趴在车窗边上,凝眸,按下目下的紧张用轻快的口吻道:“老是生啊死啊的,听着怪吓人,你要好好活着才好哇,还要将军为大秦效力。”
章邯从裹挟的寒风中看到小公主笑靥如花。
“末将不辱使命。”
等到了第三日,依旧相安无事。
许栀也旁敲侧击地秘密问过章邯夜间的情况,回答都是“并无异常”。
许栀一路上展现出旅游观光的意思,她有意放慢了行进的路程,让李贤的人能够与她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
第四日,太阳高挂,风不减,山间峡谷,更显寒冷。
车辆很明显地碾上了山路,许多碎落的小石子,令摇晃感加剧不少。
忽地,一阵顿感,猛地让许栀往前一倾。她刚稳住自己,就听到车厢外有人急匆匆地道:
“公主恕罪,这山间的落石甚多令您的车轮不甚损,需等匠人修好。”
“要多久时间?”许栀问,第五日乃是她与李贤会合的时间。
若有事,他带来的秦军专门负责缉拿张良,若无事,便以宗正派人增兵的理由随她去往雍城。
“两个轮子都坏了,大约半个时辰。”回答的是章邯。
“我们出这山,大概需要多久?”
“禀公主,也大概半个时辰。”
许栀撩起帘子,用现代计时大约已快到下午四五点,再等上一会儿就要黄昏了,打着火把前行更是危险万分。
云层积压,更是有下雨的势头。山中有雨,路更不好走,她坐车还好,那些走路的将士与随从才是不好举步,何况还是大冬天。
“算了,章邯,你去告诉老师,我打算与他同乘。”
“啊?这恐有些不妥。不如让先生骑马,公主坐先生的车便是。”
许栀笑了笑,“将军此法甚好。”
她一点儿也懒得去管张良会不会被淋雨。
“就请先生下车吧。”
张良看着前面的车停了下来,他的心已悬在了半空。
少有公主单独以这样的仪式回到雍城,雍城的宗室不外乎地深知嬴政对此女有着超出常理的重视。
许栀自己也穿得非常庄重,光是她的衣裙就层叠了三件。白红黑交相,云雷纹压边,外面还罩上了一件柔软厚重的狐裘。
那个身影不再是赤红,而是洁白。
她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一步步走向了属于她该有的结局。
是早在新郑的王宫,他没有放下那只陶盏时,一个敌国公主的结局。
他不是韩非,他身上不用去背负属于王室的责任,但他的一颗心自懂事起的十年全部付给了韩国。
有暴鸢族人相策应,以他的聪明,他可以利用暴氏族人,在杀死嬴荷华的同时,将自己与张家摘取得干干净净。
他又为何愚蠢地进入了这一局?
“咸阳宫门前,兄长在挡什么?”
张垣问话的语气和第一次在芷兰宫前听说嬴荷华遇刺时问张良的一样,荡漾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自得。
张垣在其他的事情上没什么谋略,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兄长,你,不舍得嬴荷华死。”
张良越是命令自己要忘记,越是强调那些是召降之法,愈发要告诉自己秦国人皆是虎狼,眼中只有权利土地的得失,他就越要迷失在这一片的迷蒙。
射术一流的弩箭埋伏在山谷隘口。
只等嬴荷华在踏上马车车轼,在她埋首掀开车帘的一瞬间,阿月会立即拽住她的衣袖,箭头会在第一时间从背后贯穿她的心脏。
张良要做的是什么?
很简单,他只需要在混乱爆发的时保不动或者远远躲开。
而许栀也在等一个时机。
除了李贤在暗处。
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屏障,她已不再像之前那样胸有成竹,命运将他们割裂成了两半,她一遍一遍演练着如何最快速地抽出自己腰间的短刃。
山风将她的发梢都吹得飘到了身前。
张良立在马车旁。
许栀停在了离他几步之外的距离。
她还是贯彻了尊师重道的问话:“老师,我的马车坏了。我可以坐你的马车吗?或者老师可愿与我同乘?”
张良从未觉得冬风是这样冷,他从未觉得,她离他这几步是这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