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的要求令杨鹤感到神奇。
这个人身居西海,居然知道红薯土豆。
杨鹤知道哪里有红薯土豆,北直隶的皇庄。
近几十年,不乏有官员力主推广这两种农作物,但推广并不顺利,它们的优势并不大,所以种植最多的地方只能是皇庄。
作为新传入的农作物,人们对它们的接受能力远不比玉米,玉米是好东西,可以作为麦子的替代品。
土豆和红薯的产量都挺高,一亩地出个二三百斤问题不大,但这俩的产量很虚、因为水分大,一个人吃八两白面能顶一天,但吃半斤红薯,撒泡尿又饿了,把自己噎死也吃不饱。
同时也因为水大,不易储存,最关键的阻碍还是社会结构……地主不认这玩意。
要交粮了,地主把官斗往大院一摆,佃户推着小车运来二十五石麦子,再送上两只活鸡,非常简单就能让地主婆心满意足,真懂事,明年地还佃给你。
人家把官斗往那一摆,佃户哐哐往里倒上二十五石红薯,不说会不会被地主打死,肯定能直接完成从佃户到失地流民的阶级变迁。
石是容积单位,一官斗能盛十七八斤小米,至多盛十一二斤红薯,它还不顶饿、不好储存,放着放着就坏了,做成粉一斤原粮出不到五两。
营养搭配随吃随有是达官贵人的事,早在隆庆年紫禁城的鹅灰池就有烧炭的蔬菜大棚,但佃户要考虑的是种一年粮食能不能吃一年。
想让这东西当主粮,能打八十斤麦子的烂地,种红薯土豆得出三百二十斤才划算;打二百斤麦子的肥地,种红薯土豆就得出八百斤才划算。
崇祯爷家里皇庄的地也打不出八百斤土豆子。
除非在太湖那种极其肥沃的田地种上两季,出個一两千斤也不是没可能,但那边种水稻精耕细作能出六百斤。
在太平年景,土豆、红薯最大的价值就是歇地。
连着种主粮或经济作物,耗尽地力,如果想让地歇着,就种豆子,豆子能养地;但若不想让地歇着,就种土豆,因为土豆不能养地但也不耗地力。
当然这两样东西的优势也显而易见,在生活水平极差的地方,饿归饿、吃了瘦归瘦,但它能吊住命。
归根结底,还是旱灾来得太急太快,没旱灾和流贼影响的地方,种植传统作物更划算,有旱灾和流民影响的地方,种啥都晚了。
杨鹤在心中做了一番计较,平心而论,刘狮子的三个要求,陕西的贸易、兰州不修堡子、找点红薯土豆,都属于对天下有好处的建议。
想到‘天下’,而非‘大明’,就说明刘承宗那套大明药丸的理论,深入人心。
搁三年前这事儿没人信,但放在这会,大明局势最坏的崇祯六年,杨鹤隐约信了。
不过这事儿对杨鹤影响不大,完不完蛋他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即使朝廷必将完蛋,也不至于这么快,既然如今朝廷还在,他还是朝廷大员,就要勇于任事。
大明眼下最重要的几个敌人,后金、流贼、登州叛军都是谈不拢的,唯独西北的刘承宗,大战可以避免,有辽东的例子摆在眼前,大明确实打不起旷日持久的西北大决战了。
因此在递交给皇上的书信中,杨鹤毫无保留地陈述刘承宗三个要求,并将这场五帅丧师、痛失河湟的战役,归咎于陕西在粮饷不利的条件下封锁边防蓄意生事,着重提及刘承宗可以不与朝廷为敌,不要惹他。
不过刘承宗从兰州左近一百七十八家掠出五十万石粮食的事,杨鹤没敢给崇祯提。
他倒不是怕崇祯皇帝急眼了向刘狮子学习,也去抄富户的家。
关键是怕崇祯爷抄不到这么多粮失望,失望还好说,但失望之后抄家造成的不良影响到来肯定后悔。
崇祯爷一后悔,提议此事的杨鹤,多少得献颗陈年首级助助兴。
干脆就不提,谁爱提谁提。
书信经长城跑得飞快,四月初八送至京师,崇祯看着书信都傻了,三镇总兵被俘、三万大军尽没,就换来这个结果?
崇祯很气愤,因为封锁贸易并非是陕西私自行动,得到了朝廷默许,这是啥意思,自取其辱?
但另一方面,兰州修不修堡垒的事暂且不说,刘承宗要求互市并索要战争赔款两兜子土豆?
崇祯觉得这仗已经亏成这样,再亏点土豆红薯也不算什么,挥手就让曹化淳去鹅灰池刨土豆去了。
把曹大伴吓得抖如筛糠,寻思皇上可别又把咱爷们儿派到西宁去,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刘承宗第二次。
好在崇祯觉得这仗打得非常丢人,也不愿意再派天使,捡了几箱子个儿大的,就派锦衣卫送去,嘱咐杨鹤尽快跟刘承宗盟誓,达成退军。
刘承宗都没想到,在他心里有很别扭性格的崇祯皇帝,这次能这么爽快,区区九日,就把东西送来了,还送了好几箱。
他觉得非常爽快,但杨鹤在兰州城是度日如年,就在土豆送来的前两天,乌泱泱至少上万人赶着驴骡、推运小车出现在兰州东南,在二百精骑的护卫下沿城南山脚往西固走了。
一干武将在城上咬牙切齿,二百人就敢护送上万人的牲畜群、车队,刘承宗得狂成什么样?
杨鹤在城上数啊,大小车辆上千、驴骡牛马近万,推车的人有些还穿着旗军战袄,看得他心急火燎……这又是哪儿被抢了啊!
其实刘狮子最开始反应跟杨鹤一样,这又是哪儿被抢了啊?
按照计划,兰州城周围的西固城、金县城与诸多城堡;临洮府的狄道;河州卫城,及周围郊野,一百七十八个豪家富户,他的劫掠已经结束了,放出去的军队也如数还师。
这帮人是哪儿来的?
最离奇的是那二百马兵护送百姓把钱粮运到西固,扭头就往山里跑了,甚至都没跟他见一面。
“大帅,不是我们的人。”
樊三郎问过百姓,入帐汇报道:“我问了送粮百姓,那些人自称帅府将军,却蒙面行事,洗劫渭源县二十二家大户,分粮全凭心意,而且统统灭门一个不留……要不要告诉兰州城?”
刘承宗轻轻摇头,只是问道:“运来多少钱粮?”
“大牲口上万头,粮食两万余石……”樊三郎道:“没有财货。”
刘承宗轻笑一声:“挺机灵,行了,做这事的人就在临洮卫,不用跟兰州说,就当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