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当裴远提出让张昭去凉州的时候,形势实际上已经比较缓和了。
张昭的外祖父宋同义在大舅宋善通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了张昭身边。
沙州宋家的祖先,是当年张昭祖先张孝嵩任沙州刺史时的推官,祖上的情分,可以追朔到几百年前的开元年间,双方历史上也是联姻了不知道多少次。
对于张承奉这个女婿,宋同义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张承奉实在是有些不靠谱。
他娶宋家女不过只是为了拉拢宋家,好推行他东征西讨,重现归义军雄风的奢望。
但宋同义,却早就看清了现实,归义军连续经历张淮深、索勋、李氏掌权和张承奉夺位四次血腥内斗之后,早已不是以前的归义军了。
这四次权力交替,都发生了大规模的流血冲突,除了张淮鼎外,张淮深、索勋和李氏三子,都是以几乎是全家男丁被杀绝为结束的。
这样严重的内斗,极大削弱了归义军的实力,更重要的是,打击了归义军的心气。
张承奉上位之后,还希望下面人跟着他重新归附河西六郡,但实际上已经没人还相信,归义军能再次兴盛了。
而且就算兴盛起来了又如何?继续下一次血腥内斗,搞不好就全家被杀吗?
是以,当年张承奉被迫认甘州回鹘可汗为父之后,宋同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跟着曹议金,就把自己的女婿赶下了台。
但对于张昭,他不一样,女婿没有血缘关系,但外孙子可不一样。
而且这外孙子还这么有才能,更重要的是,他是张义潮唯一在世的血脉了。
“使君,请撤去外面的甲士吧!二郎是太保公唯一的血脉,我们这些瓜沙唐儿,没有太保公恐怕现在都还在给吐蕃人为奴,老夫行将就木,势不能眼见太保公绝嗣!”
说完,宋同义拍了拍张昭的肩膀,“让你的人把曹二衙内放开,咱们瓜沙唐儿只有这区区十几万口,再自相残杀,恐怕就得族灭了。
你心中若是还有气,外祖可以告诉你,当年逼迫你耶耶白衣天子退位的两个领头者,就是令公大王和外祖,你要是能狠下心把我们两都杀了,那就来吧!”
“二郎,那都是二十几年前就旧事了,当年谁也没想要你耶耶的性命,大家只是不想被他带入地狱之中,因为我们早就没有归附河西的能力了。”
外公宋同义话音未落,张昭的阴家舅姥爷也走了过来。
话是这么说,事实也是这么个事实,但张昭心里憋闷的厉害。
他死了父亲,张家丢了权柄,难道就这么两句话就可以揭过呢?
再说了,自己搞了这么大的动静,什么补偿都没有,就想让自己走人,当下他把脸色一沉,说话,就不那么好听了。
“两位尊长失去了女婿和外甥,还能如此轻描澹写,看来养气的功夫一定是到家了的。
但孙儿不行,二十几年前那场政变,我失去了父亲和兄长,不是两句话就可以揭过的。”
“二郎君,你你母亲来了!”正要还讽刺几句,结果曹延明一脸古怪的跑了过来。
张昭勐然松了口气,他最重要的倚仗,终于来了!
看来他这三表妹天圣公主的脑子,还是很好用的。
“开门!二十年前的恩恩怨怨,咱们今日一并说清!”
张昭神色轻松的冲曹延明挥了挥手,随后看向了一直摁着曹元深的马杀才,“把我二表兄也放开!”
曹延明和马杀才面面相觑的看着张昭,甚至要以为张昭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现在打开门,放开人,他们还能走得出去吗?
“快去办!磨蹭什么!”张昭敲了敲曹延明的脑袋,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表示他没有昏了头,让曹延明赶紧去开门。
沉重的吱呀声,仿佛打了在了众人的心头上,从张昭闯进来用曹元深身上的那种能爆开的恐怖木筒威胁众人开始,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近在眼前的血腥内斗,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这大殿正门打开的声音,听在他们耳中,就像是希望的号角一样。
众人抬头向门口看出,黑压压的甲士,簇拥着四个女人走了进来。
最右边的是一个容颜略显苍老,但身姿挺拔,气质高贵的女人。
她和最左边的一个女人,穿戴者样式差不多,带有安西风格的华丽王后袍服。
看面相都也带着大量的胡人长相,尤其是年纪大一些的这位,几乎是完完全全的胡姬。
中间两个老妇一副汉人长相,穿着敦煌老妇人常穿的褐色袄裙,他们两都已经非常苍老,甚至有一个还是被人推进来的。
“昭儿!不要纠结你父亲的死,在为了保全敦煌,认甘州回鹘可汗为父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一个骄傲地如同苍鹰般的男人,是接受不了这份屈辱的!
你要报仇,不应该找曹议金,更不要找曹元德这样的傻小子,应该去找甘州回鹘药葛罗家!”
直呼曹议金的名字,喊张昭为昭儿,说曹元德是傻小子,还能如此评价张昭父亲张承奉的,只有一个女人可以这样。
那就是张昭的嫡母,李圣天的如母长姐,于阗金国奉天长公主!
而在奉天长公主身边,同样带着明显胡人血统的,就是李圣天和曹元猩的三女儿,于阗天圣公主。
而被她们娘夹在中间的两个老妇更不得了。
左面的年轻一点的,是归义军第二任节度使的张淮深的女儿,第三任节度使索勋的儿媳,曹元德的和曹元深的嫡亲妗娘。
年纪老一些,坐在一辆四轮轮椅车上的老妇身份更不得了。
她身形句偻,头发稀疏的只能用一块纱巾包裹,脸上皱纹如同沟壑般纵横,唯有一双看不出悲喜的眼睛闪烁着亮光。
老妇生于大唐宣宗大中四年,即公元85年,也就是张义潮振臂一呼开始反抗吐蕃统治的第二年,今年已经八十六岁高龄。
她就是张昭的亲姑奶,大英雄张义潮的第十四女,前归义军大将李明振之妻,整个归义军到目前为止,唯一还活着的张义潮子女。
他们身后跟着的甲士,隐隐以一个穿着皮甲的女子为首,女子还冲着张昭露出了澹澹的微笑,正是曹三娘子。
按照张昭对她的指示,曹三娘子带着三十甲士分批进入了敦煌城。
随后汇合天圣公主的一百于阗武士,在张昭进入庆熙宫后,直接去将张昭的嫡母奉天公主接了出来,最后用曹六郎曹延禄的身份,进入庆熙宫。
这就是张昭自信的最重要底牌,当他把曹元德和曹元深兄弟扣住之后,曹家可以说事实上陷入了群龙无首。
唯一还说话管用的两人,一个是曹元忠,一个曹延禄。
可这两父子,根本就不会对张昭下手。
曹元忠是张昭的双重岳父,曹延禄则更特别,他是张昭的表妹夫,张昭又是曹延禄的姐夫加妹夫。
曹元忠父子会倾向谁,根本就不用猜,这也是曹元德在最开始要把曹元忠全家给关起来的原因。
从这也可以看出,曹元德根本没有搞政变的能力和手段,曹元忠被关起来之前,曹延禄已经提前跑出去了,而他又不敢把于阗天圣公主关起来,简直处处是漏洞。
“母亲!”张昭大喊一声,就在原地跪下了,大殿众人向外看去,门是开了,可他们还是不敢动。
因为外面的甲士,全部是黑压压的于阗武士,曹家群龙无首,守在外面的节度衙军,直接被曹延禄给安排到宫外驻守去了。
曹延敬和曹延禄两兄弟,就是归义军节度衙前正副都虞侯,曹延敬在大殿内,外面的曹家武士,就只能听曹延禄的指挥了。
“我的儿!抬起头来,让母亲好好看看!”
奉天公主飞快走上几步,随后轻轻将张昭拦在了怀中,泪珠就开始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果是张家的好男儿,和你耶耶真像,不过你比他有出息,听说你在安西为于阗拓土千里,成了安西第一盛国,你舅父应该高兴坏了吧?他身体还好吗?”
奉天公主捧着张昭的脸,眼中射出了无限的怀念,自从十几岁时离开后,已经快三十年没回去过了。
张昭也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下嫡母奉天公主,年华早已逝去,她已经从张昭幼时印象中那个安稳的怀抱,变成了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人了,稍显胖乎乎的脸,竟然跟李圣天有好几分相似。
“舅父天子身体好得很呢!孩儿离开时还对我说,等到政事不那么忙了,一定要派遣全副车架,接母亲回于阗住一段时间!”
奉天公主听完,昂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离家二十载了,昭儿也已长大,此间事了,我确实该回于阗一趟!”
说完,奉天公主又看着张昭,放低声音说了句,“一会你去看看你娘亲,别怪她,她被吓坏了,躲到佛堂为你祈福去了。”
奉天公主口中的娘亲,自然就是张昭的生母宋氏,一个胆子非常小的妇人。
张昭本来也想把她接出来,但看来是宋氏自己躲起来了,或许还是当年政变的阴影对她刺激太大。
“曹元德,你还不下来?你父亲还未故去,谁让你坐上那个位置的?”
果然生于帝王家的,奉天公主很敏锐的就发现了曹元德的最大破绽。
因为曹议金只是中风,加上被庆元宫的自相残杀给气昏了而已,但并未死去,曹元德的归义军节度留后也是自说自话没有任何法理的。
曹元德脸色顿时就耷拉下来了,只觉得屁股下的位置,仿佛被突然放上了一盆火,奉天公主只差就说他忤逆不孝。
此时,大殿门口又跑过来了一个身穿青绿色棉袄的年轻女子,女子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还不忘看了刚站起来的张昭一眼,眼神中似有深意。
张昭也一下就认出来是谁了,因为这棉袄,是他在疏勒命工匠制作的,全敦煌只有曹三娘子和十九娘有。
这个明眸皓齿,看起来粉都都的女子,必然就是他的正妻,曹十九娘延禧。
“大伯父、二伯父、耶耶,令公大王醒了!吵着要见你们呢!”
曹延禧有些怯生生的小声说道,还故意饶了个道,站到了张昭的身边。
一听到曹议金醒了,曹元德脸色稍微有些复杂,曹元忠则是长长松了口气。
奉天公主拉着张昭的手,让他来给张义潮的十四女张李氏推四轮车,随即对着满大殿的人说道。
“宋翁、阴翁、陈翁、慕容使君、罗兵马使以及各家当家人都跟我们一起去见见曹使君吧!
其余人等就在此等候,曹延禄你守在大殿中,我们没回来之前,谁也不许走。”
庆熙宫,曹议金靠坐在胡床上,等到众人进来之后,他眼珠转了几转,直到看见曹元德三兄弟都在之后,才很明显的松了口气。
“竟然连十四姨母都惊动了,姨母,请恕侄儿无法起身行礼了。”
曹议金先是对着张李氏告了个罪,而后看也没看其他人,就把视线投到了张昭身上。
“张二郎,姑父命不久矣了!”
张昭看着曹议金,不过短短四年多,这位归义军托西大王的身上,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四年前乌黑的头发几乎都已经斑白,那种一方诸侯的气势早已消失不见,唯有剩下了老态龙钟。
微微歪斜的嘴角和吐字已经有些模湖,显示出他确实是中风过,只不过可能不太严重。
“人终有一死!侄儿也会有那一天,姑父此生为瓜沙唐儿于危亡中保留一个家,下一世一定会轮回到盛世的。”
对于曹议金,张昭还是很佩服,他起家的资本,也有一半都是曹议金赠予的,可以算是张昭的恩人。
“你倒是不忌讳生死,别人都劝我很快就会好起来,只有你说某要进入轮回了。”
曹议金灰白的脸上,绽放出了一朵笑意,面对着张昭,他竟然比面对自己的儿子,还要轻松一些。
“还记得你我二人的约定吗?”
张昭点了点头,“侄儿当然记得,当我们回归故国的那一日,侄儿一定扶棺送姑父归葬谯郡,刻碑墓前,上书‘大唐孤忠、河西陇右节度使、谯郡王曹公讳议金之墓’”
“你知我啊!”曹议金困难的抬起右手,指向了张昭。
“听闻你在安西做的好大事,某心里畅快的很,总算天不绝我等河西唐儿,某多想去看看长安,年轻时就想,到老了还是没去上!”
说到这,曹议金一下变得非常失落,脸上那股死亡的灰白色,愈加明显了。
“为什么你张二郎,就不会早生几十年呢?如果当年太保公之后由你来当归义军节度使,咱们早就回归故国了。
某曹议金,很可能就生在长安贵人之家,不用如今般困居瓜沙,病床上还要看见母子兄弟相残的人伦惨剧!”
“父亲,元德不孝!你保住身体啊!”曹元德终于绷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不过曹议金硬是扭着脖子看向了另一个方面,不去看地上的曹元德,也不去看傻呆呆站着的曹元深。
“张二郎,当年你一语成谶,李氏和她所诞的子女,果然保不住。
这是我曹议金的报应,可是儿女已经死的够多了,你这两个表兄,能保全吗?”
曹元深嘴唇翕动了一下,他有点想说,现在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不过或许是祖先保佑,他还是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侄儿想去凉州,因为瓜沙既贫且远离中原,实在难以施展拳脚。
不过归义军的名号,我要拿走,不想着东归故国的,就用不着这份道义了。
归义军节度使之位暂且搁置吧,遣使朝廷,为某岳父请检校司徒,瓜沙二州节度观察处置押蕃落使兼沙州刺史吧!”
张昭的话音刚落,曹元忠顿时就傻了,他是真没想过要把瓜州二州的权柄拿到手中,但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想要的拿不到,无心插柳反倒柳成荫。
可对于其他两人,这句话无异于是晴空霹雳,曹元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父亲!”曹元德更是直接悲鸣了一声。
张昭这是要为他岳父曹元忠请瓜沙二州观察等使以及沙州刺史,曹元忠得了这个官位后,他曹元德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此时河西不管是归义军还是甘州回鹘,亦或者是凉州,都还是要讲究个名正言顺。
每当更换节度使、可汗等,都必须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承认才行,可不是自己想当什么官就当什么官的。
曹议金看也没看曹元德和曹元深,看来庆元宫中的那次兵变,深深刺激了曹议金。
“那归义军节度使呢?你张二郎不要了?”
张昭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在曹议金面前说假话。
“侄儿不日就要去往凉州,凉州留后欺上瞒下,横征暴敛刮地三尺,某有心取代。
若是能成,朝廷定然会封河西节度使,归义军节度使,就暂时不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