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世易。所求所需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变得强烈,到了不足以满足时便会衍生出新物,而这些东西都不是求来的。”棺爷的视线也落向窗外,语气平静道,“如这爆竹,听个响,图个吉利罢了,所希冀的还是得神庇佑。世间千万人,都许着同样的愿,神又能护得了哪一个。最终所求所靠的仍是自己,或许再过个千万年,这世间也不需要什么仙神了。”
祁风听得有些愣神,棺爷说的很平淡却是他听过最诚挚也是最骇然的一次。一个神竟说出了往后不会再有神的话。他想反驳他,可心中却也明了,尤其是历经种种后认清了即使有神这样的存在,命运一事福运一事也做不了任何改变。
但就他自己而言,他是幸运的,若这世间真有一日不再需要仙神,他祁风愿护着这位最后的神棺。
棺爷别过脸开口道:“罢了,要放便放吧。”说罢徒自斟了杯茶,并未喝一口,又抬手拿了个蜜饯往嘴里一递。
祁风笑,也往嘴里送了一颗,起身道:“我们寻个高处放去,效果好。”
越高越无遮物,夜风随意一卷,就将冷气凝了发丝贴在裸露的脖颈上,凉得祁风打了个寒颤。
“你说的地方就是这儿啊。”
自家小院的屋顶,这便是棺爷说的好地方。
“这点高度正合适”棺爷撇了他一眼,悠悠道,“高处不胜寒。”
祁风紧了紧衣服,点头道:“挺好挺好,视野也不错。”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了其中一个,接着又点了四五个。
二踢脚在空中爆响,炸开的一瞬间红光在浓烟的纠缠中隐现,于黑夜的幕色下晕染出一大笔,零碎的红纸飘散而下,零零散散落了一整个屋檐,将它也换了颜色。
放爆竹最大的乐趣便是争个热闹,原本安静了片刻被祁风连着几个爆竹响破了天,就跟撕了个口子,接二连三的西边的巷口,东边的府苑,北边南边都陆陆续续又响彻天际。
棺爷坐下,屋檐上被他随手一挥铺上一块黑毯,既隔了瓦片的冰冷,又不会染尘灰。
“以往的除夕夜你都是怎么过的?”
祁风的声音自上方飘来,棺爷抬眸看他,而他看着远处的灯火。
以往的除夕夜,对他来说就和平常一样吧,没有任何区别,什么节日时辰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日又一日。
他挪开视线,以手为枕闲散的躺下,漫不经心道:“在金棺里睡一觉。”
祁风低头看向他,“这般热闹,只是睡觉多可惜。”
话说完祁风就想到他忘了棺爷本就是不爱热闹的人,最烦的便是人多了。
“嫌吵。”
果然回了两个字。
偏偏在他说完这两个字后,远处当空燃起更盛大的烟火,瞬间照亮半边天空。
那里是皇城,整个天下最繁盛的地方。
三更天过,皇城烟火燃响,接着四方各地的红光也此起乍现,所有人都在庆祝,都在将最美好的祝福,最诚挚的祈愿送往天际。
万里流光,烟火鸣天,可即使是在这样欢喜的日子也并非人人都能喜乐无恙,就在方才回来的间隙棺爷去了一趟忘川,而从昨夜起一直到傍晚他都没见到棺爷的身影,只因祈愿灵文上在一日之间又闪动了许多黑点,意味着许多人家在本该团圆相守的日子承受着阴阳相隔之痛。
“人人皆有所愿,你有何愿,除了钱财。”
祁风笑,“小愿确实有许多,我自认没什么大志,衣食五谷皆有所求,只怕是说不完了。”
“那就只说大愿吧。”
祁风仍旧望着远处,眼眸被流光照得分明透亮,每一字都说得极为认真,“大愿唯有一个,愿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纵有遗憾,也望少之又少。”
棺爷未语,笑看着身旁这个青衣少郎,同样都是无心之人,一个却活得像心系众生的佛陀,一个则像游荡人间的恶鬼,凑在一块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干什么?”
原本站着出神的祁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俯身瞧了瞧又左右研究了一番后,趴着身子笨拙的拿脚往下苟着,听见棺爷的声音吃力又尴尬的顿了顿,回道:“我下去点个灯,既是一起过了年,那便连守岁也一起守了吧。”
“上来。”说罢棺爷也不等他,打了个响指,小院房里的灯火通通亮起,就连他们所在的屋顶上都平白多出两盏花灯,给足了氛围。
“还是做神仙好啊。”祁风笑叹,重新爬了回去,在棺爷身边坐下。
“我们一道说说话吧,守到天明,便算是过了除夕了。”
棺爷合上眼,懒懒打了个哈欠并未答应。
谁爱守谁守去吧……讲究来讲究去无非就是图个吉利,他又不图,点个灯放个炮也算是过过了。
无奈他有了睡意而祁风则来了劲头,絮絮叨叨开始讲起他最为头疼的习俗。
“其实除了守岁,还有拜年的习俗。所谓‘士夫皆交相贺,细民男女亦皆鲜衣,往来拜节’。有的是亲自上门,若是脱不开身就托家人持自己的名刺前往拜贺。从前我也是不知道的,这么多年都稀里糊涂的过着,昨儿从婶子那里倒是学来了不少。”
也不管身旁的人有没有在听,他只细细的讲着。
夜下檐顶,两盏花灯,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于烟火喧闹中有了一片自己的安隅。
“往后就算是有经验了,明年再好好一道过个新年吧。”
“对了,你可瞧见我腰上还系了个红布袋,可知是做什么的吗?婶子说这是用来接福的,有的人家会将它挂在门口,我想着还是挂在身上方便,等明儿天一亮,正好像你讨些福气来,我这一年也就不愁了。”
“倒也不必等到天明,我现在就可以送你。”棺爷睁开眼,接了祁风的话。
祁风也没想过他会回话,这会儿听见他大方的应下,想也没想的就低头去寻。
棺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腰上果然系着一个红布袋,起初还以为是什么香囊之类,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祁风将袋口仔细的展开,笑着递到他面前,他看了那布袋一瞬,支起身子冲着袋口吐了口气又轻念了两个字。
祁风看着他又重新躺了回去,又瞧着布袋里空空如也,不明白的问:“好了?”
棺爷点头:“好了,你收好了。这福气可是独一份的。”
“你就这样一下”祁风学着棺爷的样子吹了口气,“里头就有福了?你方才念的是什么福咒吗?”
棺爷瞧着他的模样忍俊不禁,悠然的把玩着指上骨戒,口中念词:“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二物于人谁独无?就中吴侬仍有余。巷南巷北卖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栎翁块坐重帘下,独要买添令问价。儿云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
“这是范成大的《卖痴呆词》?”祁风不解,好端端的忽然念这首词做什么。没等棺爷回话自己就立刻琢磨了过来,“你送我的福气是痴呆?!”
棺爷摆摆手,眼中笑意更胜,“我无痴无呆送于你,就许你赊账千百年吧。”
千百年只要有命活着,漫漫长路一道或也不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