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爷轻轻摩挲指间的鯩鱼之鳞,默了一瞬又将它递向蹲在地上的小妖。
“这鱼鳞小妖你收着吧。”
小妖哭得一抽一抽的,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也没伸手去接,只是呆愣愣的望着棺爷手里的东西,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它说了,这么多年或许那人早就死了吧。”棺爷扫了一眼躺在地上又哭又笑已然疯魔的陈宁,继续道,“本也打算交给你的,只是走得突然,你又不在身边这才托我来办。这东西毕竟真贵,却也不想因为它令你困在这里。”
棺爷说罢也不等小妖接便将手一松,鱼鳞在空中隐隐泛着光微停了一瞬就径直冲着小妖落下融进它的身体里面。
小妖看了看自己的手,肌肤之下一条小鱼模样的东西忽而浅浅一闪,眨眼的功夫便又恢复正常了。脑中不禁浮现出小鯩的模样,好像它在与自己招手告别,留下这东西它就再也不回来了。
它使劲一吸鼻子还是没忍住,泣不成声:“可,可有话带与我么。”
棺爷脚步一顿,微微转身看向他,沉吟了片刻道:“没有。”
小妖一听哭得更凶了,“怎么,怎么就没有呢!呜呜呜!”它红肿着双眼,抬头寻求似的望着棺爷,不肯死心又颇为无助的又问了一次,“当真,当真一句话都没有嘛。”
祁风在一旁看了都不免有些心疼,恨不得此刻钻进棺爷的脑子里,替他临时想出一句话来,只要能安慰安慰这孩子也好啊。
棺爷冷不丁的与他对视了一眼,好像在说:那你来?
祁风也不是不想,可惜他没这能耐,而且这孩子似乎很怕他,半分都不让靠近,更别说哄他了。
“你先把鼻涕收一收。”棺爷无奈的指了指小妖的脸道。
小妖闻言用力把鼻涕一吸,蹲在地上乖乖等着。
棺爷见状失笑的收回视线,抬手在半空中一点。银丝从他的骨戒中延伸而出在空中飞旋盘绕,不一会儿他的风谣就变成了一条小鱼的模样。
“小鯩!是小鯩!”小妖开心的惊呼。
祁风只知道棺爷的青烟可化作人形,倒是头一次发现原来他的风谣除了拉人也能有这样的用处。由心而生的喟叹:棺爷真不愧是棺爷,他身上那些他不知道且大为震撼的东西可太多了。
不仅如此,那风谣化作的小鱼冲着小妖兴奋的转了好几圈,又张了张嘴,居然说起了话。
“阿九,你现在能看到我对不对。”
小妖头点的跟拨浪鼓似的,开心道:“能,我能看见。你怎么样,还好吗,在那边……”
“它听不见的,这是提前留下的。”棺爷出声打断他道。
小妖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小鯩,有些失落的垂下脑袋,可一听见小鯩的声音,又止不住开心的盯着它,盼它说更多的话。
“阿九,对不起,都没来得及和你好好的道别就离开了。你千万不要难过,不要哭,你说过的不能做一个让人笑话的小哭包的。”
小妖点头,偷偷用袖子把泪水擦干净。
“其实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和你说呢,可是时间来不及了,所以只能拜托棺爷留了这个给你,有它在与我是一样的,你一定要收好哦。我想和你说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光真的真的很开心,谢谢你护着我,也谢谢你和我做朋友,能认识你是我鱼生最大的福气!”
“还有,阿九,你是我见过最最最善良最最最可爱的人,你不是小狼妖,也不是小怪物,你就是你,请一定要守住初心,一定要继续开心快乐下去哦。小鯩会永远祝福你的,再见啦阿九~”
鯩鱼的话音落下,连带着它的身影也消失在半空,风谣恢复成原样回到棺爷的骨戒中。
小妖明知它听不见,也知道它已经走了,可还是在银丝消失前的一瞬铆劲大喊:“阿九听见了,谢谢你小鯩,再见!”
他还想继续喊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又喊不出话来,最后只化作一句:“等来生,你的五百岁生辰我给你过!”
他的声音凄楚洪亮,引得那方陈宁也愣神片刻,好似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又好似陷得更深了。
“等不起……”
那一双眼空洞无神,视线划过小妖,划过棺爷、祁风,又划过吴生,最后落在空白无物的天上,嘴中痴痴念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话。
吴生看着他的模样,眼中浮现的却是儿时第一次遇见他的样子,人还是一样的人,可好多东西都变了,在他们都不曾发觉的时候。
倘若当初他没有生那一场病,没有因此而大变性情;倘若他未曾离开伊水村,而是一直守在他身边,会不会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便是自己给了他希望,告诉他:有我在,我会护着你的。让他有了依赖,可最后自己却没有守住这个承诺,如他所言,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自己又在哪呢。若是早知自己这般怯懦无用,当初又何必站在他的身前。
“陈宁。”
他再次唤他,喉间苦涩难忍,他知道他再也唤不回从前的陈宁了,可心底仍旧不愿放弃一丝希望,望着他一声接一声。
被小妖的那一震摔得不轻,他拖着步子,一点点的向着陈宁的方向移去。
陈宁始终抬头仰望着天,周遭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已不复存在,他的思绪已经飘远,飘回到十几年前,那时的伊水源、伊水村全然不是现在的光景。他痴痴笑着,眼前出现了好多人,他们来来去去,从他身旁穿梭而过,那里头还有吴生,笑着冲他走来,问他怎么坐在地上,还要伸手拉他。
他想也没想的就顺着他伸来的手想要借力起来,可人却重重的重新跌回了地上。他失神的抬头,吴生已经不见了,不光是他所有人都不见了,眼前空荡一片,却冒出无数的声音来,嘤呜哀怨,紧跟着他挥散不去。
他却笑得更厉害了,这些声音伴了他九年,白日黑夜,无论他在做什么在哪里,他们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时时提醒着他他们一直在这,也正因如此,这偌大的伊水村才不至于当真如个死村一样寂静可怖吧。他早就把自己困在这一片坟茔之地了,什么飞升,什么修仙,他都出不去了,他们都在这里,他又能去哪儿呢。
铜钱斩嗡声颤动,陡然从地中腾空而起,直直冲向天际,而后猛地顿住停滞在空中。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这才发现那铜钱斩的剑尖之处正抵着一张黄符,符纸上的红字在剧烈的闪动,鲜红如血,仿若下一秒就会化作鲜血流落至那把铜钱斩上。
小妖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看了一眼便闭上不再看,垂下头环抱着双臂默声不语。
棺爷则安静的站在一旁,祁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必定已然知晓,但他也绝不会出手,他一贯都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默声看着,不论历经何事何情,那一双眼似乎从来不见温度也不明情绪,或许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胜任神棺一职吧,可那颗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在场的人中唯有吴生的眼始终紧随着陈宁,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加快了一些,他不知道陈宁又要做些什么,直觉告诉他绝不是什么好事,他只想快点,再快一点到他身边去,把人唤醒。
可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就差一点点,横在他二人之间的距离却怎么也跨不过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催动铜钱斩,看着那张黄符被刺穿在空中碎成齑粉,看着周遭的景象如琉璃般生出无数的裂痕最终变得支离破碎,看着伊水源以外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萧疏之色。
断树残根,寒烟衰草。无处可寻山水人家,举目之处皆是枯叶落坟,风过唯剩一地萧瑟。
吴生的腿就与脚下枯死的枝木般颓然定在原处,再无力气挪动半分,望着他原本的家园,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他发现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脑中混乱一片,他甚至都不敢想,不敢生出那个可怕的念头,可饶是如此也掩不住心口的疼痛,就和爹走了时一样,失去一切的痛,彻骨的痛,疼得他又不得不清醒,不得不清晰的面对眼前的一切。
那坟茔之下埋葬的是他昔日最好的朋友,是整个伊水村,和永远逝去的曾经啊。
“这里……”
“这里如今的样子就是伊水村真实的样子。”阿九微微抬起头,接了祁风的话道。
他看向远处那人,眼里已经不再是最初的仇恨,被身处之地的凄楚染了满目,已经填不下其他了,就连声音也透着微凉,“你们进村子里所看到的一切包括那些村民全都是假的,都是他弄的幻象自欺欺人罢了。我原本是为了不让他与那臭道士找到小鯩所以在伊水源弄了个幻境,他无意间闯进来过,因而窥探到过他的秘密,可我怎么偏就没有发现原来他就是小鯩一心要找的‘吴生’!枉它还心心念念着他的好。”
说着说着小手忍不住又握紧了拳,软趴趴的打在地上,生气道:“我要是早知道,我还帮小鯩找什么!我就要当着它的面,撕开他的嘴脸!要不是答应了小鯩好好做人,我现在都想……”
后半句话在对上棺爷扫过来的眼神时就生生停住了,他努了努嘴,重新抱着双臂乖乖不再说话。
一时无话,唯有风声凄萧而过,带着每个人的思绪寻一个落处,再缓缓消散。
“好了,事也办完了,该走了。”棺爷的声音响起,融在风中,每个字恰巧都被清晰的送入耳。
祁风应声,回眸看了眼远处的二人,跪坐在荒草之间身子时隐时现,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恍然若梦。
“他就这样一直磕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