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是人嘛,那也不对,之前他瞧着人的时候,都是在白天,那时,她跟着她爸爸来解放街这边,了解拆迁的情况。
坐着自行车,穿着土布的小碎花衣裳,还扎两个小辫子。
太阳底下,那小脸蛋白得要反光,让人真说不出口,说她那小碎花的衣裳土,只觉得特别好看!像山里的野花一样。
小姑娘还热情,每回来,还用网兜兜着一个西瓜,青皮红沙瓤,又香又甜,夏天吃一块,沁凉沁凉的,他妈妈都想托潘家买几个送人呢。
“都是你,敲什么碗!”鲁鸿平埋怨。
“怪我,是怪我,”张巧峰也悔得不行,“是我手欠!”
视线往下,落在手中,那是恨不得拍自己的手几下,这会儿不成,这会儿得继续敲碗。
谁也不想得穷病,十四五岁的张巧峰也知道,穷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
潘垚回来的很快,再回来时,她手中多了一口锅,地上也多了一大袋的米。
烟火燃起,火舌舔邸着铁锅,锅里有米香传出。
嗅到香气,蹒跚而来的饿死鬼脚步都顿了顿,抬头朝前头看去。
路口支了口大铁锅,随着明亮的火光将热气传递,锅里冒了冒气泡,白米绽开了米花,米汤一点点地变得浓稠。
米香浓郁,最是抚慰人心。
恍惚间,瞧着烟气,被饥饿缠绕的饿死鬼想起了以往安居乐业的日子。
炊烟袅袅,披星戴月,荷锄而归,辛苦却安稳踏实。
……
正好这招了饿死鬼的哥哥有两个,潘垚留了一个敲碗,另一个也不能空闲,拿着她给的纸钱在一旁焚烧。
火舌舔过金箔银纸,此处明明没风,灰烬却盘旋而起。
潘垚拿着柄大勺搅着锅,突然,火蓦地旺了旺,似有月华莹莹。
潘垚侧头看去,正好瞧到那广袖动了动,似揽下天上的一片云。
玉镜府君笑了笑,提醒道,“莫开小差,粥好了。”
绿叶落下,在潘垚手中幻化成一个个木碗汤匙,白粥盛在碗中,氤氲着烟气。
最先拿过碗的是个佝偻的老者,花白的发蓬松遭乱,衣衫褴褛又灰扑扑,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是、是热的,还不烫口。”
鬼音幽幽,老者颤抖着手,一口白粥下肚,几乎是热泪盈眶。
纠缠了生前死后,那股怎么也填不满,好像有着沟壑一样的肚子,它终于有了种踏实感。
饱的,是饱的。
潘垚瞧到,老者眼里面上的青在褪去,它身上有了白光,光亮灼华绽绽,再抬头时,它虽然仍然瘦削,脸上眼里却褪去了蒙昧,有了清明。
下一瞬,捧粥的老者身影淡去。
“多谢——”余音袅袅。
……
这是迷障褪去,因果解开,因饿死不甘而成饿死鬼的结解去,渡化己身,要准备投胎去了。
潘垚回头瞧玉镜府君。
鬼吃不了热食,这粥虽然新煮,供奉的精炁却本该是冷粥,因着这煮粥的火里头有玉镜府君炼化的月华,这才有了温度。
也因为这,渡化了这饿死鬼。
“谢谢府君。”潘垚笑得眉眼弯弯。
“谢啥,傻瓜。”广袖拂过,微微泛凉的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很轻。
……
一个又一个饿死鬼走来,吃了粥,身影淡去,仍有执着、抑或是时辰未到的,它们搂了金银纸钱飘忽离去时,也颇为轻快。
很快,这一铁锅粥的精炁被布施完,瞧着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潘垚让张巧峰停了敲盆,“好了,都送走了。”
布施后,冷饭残羹得收拾,潘垚翻出了个饲料袋,将锅里没了滋味的粥倒进去,又掐了水炁在一旁洗锅。
锅底粘了层锅巴,用力刷了刷,这才刷去。
张巧峰捧着饭盒,和鲁鸿平对视一眼,眨眨眼睛,还有些发懵。
虽然没有瞧很清楚,只模糊的影子,真的招来好多鬼啊,还是饿死鬼。
张巧峰缩缩脖子,后怕得不行。
视线落在手中的饭盒,手忙脚乱,连忙把它搁到了书包里头。
见潘垚要走了,张巧峰连忙道,“谢、谢谢您。”
潘垚回头,见着他手脚无措,还鞠了躬的模样,这模样有些逗,她笑得弯了弯眼睛。
“不客气,哥哥下次别敲碗了,早点回家吧,今天中元节呢。”
一听中元节,两人只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阿妹等一下。”鲁鸿平叫住潘垚,结结巴巴,将自己印象中宝妹的事说了说,有些不放心。
“那时我八岁,算下来都六年多了,也不知道要不要紧,那鬼会不会害了宝妹?”
鲁鸿平说着说着,有些懊恼。
宝妹的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调到了隔壁市,两地分隔,感情都要生疏了,后来,前年时候,为了家里安定,宝妹和她妈妈也跟着去了隔壁市,一家团圆,已经好久没回解放路这边了。
也不知道宝妹现在怎么样。
鲁鸿平懊恼自己那时不够确定,没有将这事咬定是见鬼,不然,宝妹家里重视起来,也能找个人瞧瞧。
经历了今晚这一遭,他现在是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还不是一个两个鬼!
中元节时候,这路上的鬼好多啊!
潘垚想了想,“我没瞧到她,也不知道现在那鬼跟着没有。”
“那怎么办啊。”
见鲁鸿平一副不安心的忐忑样,潘垚宽慰,道。
“没事,也可能就只是那时跟了一段路,你不是说她那时散着头发嘛。”
“鬼的眼神都不够好使,有时候,瞧着披头散发,穿着白衣,亦或是打扮成鬼样的,它们还以为碰到同类,就会飘过去想一道走。”
“装神弄鬼,最易撞鬼,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潘垚劝了几句,又道,“不要紧,要是宝妹回来了,你还不放心,到时去芭蕉村寻我,对了,芭蕉村在六里镇上,我叫潘垚。”
“我、我叫鲁鸿平。”
潘垚一听就笑了,眉眼弯弯,很是可爱,“我知道哥哥。”
“你咋知道的呀。”鲁鸿平意外。
“嘿嘿。”潘垚笑而不语,转而看向张巧峰,张巧峰连忙道,“我叫张巧峰。”
鲁鸿平想起了什么,蹭的一下,脸一下红了,热烫烫的,耳朵尖都红了,他觉得自己能冒烟。
自己最近是颇为出名。
怎么出名的?全赖他老妈一张嘴,街坊邻居关系紧密,谁家要是打孩子了,第二天,整条街都能知道!
他晚上不敢上厕所,偏偏夜里肚痛,劳累妈妈白日刷痰盂,这事谁不知道呀。
鲁鸿平想哭。
悔不当初,真是悔不当初!
……
分别后,想着潘垚说的今日是七月十五,张巧峰和鲁鸿平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很快,埋头苦走,大气都不敢多喘,眼睛也不敢乱瞧。
远远地瞧到公共厕所那边,方才灭掉的灯,这会儿又重新亮起了。
也不知道是达叔换了,还是鬼过了境,影响散去,灯泡重新明亮。
……
潘垚将铁锅和勺子收妥,装在麻袋里的剩饭拿去肥了地,拉了拉玉镜府君的袖子。
“走,咱们去瞧瞧我那小店铺,等签字了,这店面就没了。”
玉镜府君从善如流地跟上。
瞧了店面,还没两眼,潘垚又被别的事分了心神,今夜百鬼夜行,鬼的种类特别多,还是不同时代的,她就见到了,竟然还有古时穿铠甲的将军,骑着马得哒得哒,颇有气势,好生有趣。
街上空荡荡,却又拥挤。
潘垚爱凑热闹,瞧着一个队伍长,拉着玉镜府君就去瞧。
……
另一边,临街的小饭店里,赵大飞食指叩了叩桌面,朝里头喊了一声,“老板,结账。”
“哎,就来。”
店老板搁了擦桌收拾的抹布,水龙头一冲手,胡乱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几下,紧着来到饭桌前。
他眼睛看了看桌面,快速地算出了价钱。
“这酒是我请你喝的,不算在内,炒卤煮猪耳三块二,豆芽五毛,香酥小炸肉两块八……算下来一共十块八毛。”
一顿饭吃了一张大团结不止,这是个阔的。
赵大飞也干脆,没有吃霸王餐,也没有讲什么抹掉零头的话,十一块钱搁在桌上,拎起酒瓶子,仰着脖子将最后两三口喝掉。
咕噜、咕噜、咕噜。
喉头拱动,手上有力道,青筋肌肉,还有纹身,映衬得他更像个硬汉子。
“不用找了。”
“哎,下次再来啊!”
人走后,店老板紧着就收拾,准备将最后两块木板门搁上,关门回家。
中元节就该早些归家,万事明儿再说。
……
赵大飞出了门,抽抽鼻子,觉得外头空气颇为凉爽,还带着烧纸和香的烟气味道。
不愧是京市来的啤酒,好地方的酒就是不一样,爽口!
一瓶燕京啤酒下肚,肚子有些撑,赵大飞松了松裤头,再回头瞧小饭馆,笑了笑,手中拿出一个打火机转了转,把玩一番。
今晚要是顺利,这解放街,他下次是不会再来了。
只听“咔嚓”一声,打火机有火光蹿起,徐徐夏风中,火光跳跃,照亮了赵大飞的侧脸。
只见他眼睛半垂,没什么表情,下颌骨清晰,腮骨鼓起,颇为无情,眼角一道增生的疤痕,更为他添了几分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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