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屡番想把文氏置之死地,相信姜漠不会再容她苟活。”
“可惜我不能亲眼目睹文氏的下场了。”卫夫人叹了一声,不过脸上却并不显哀凄之色。
她已存死志,活一日,就要乐一日。
“夫人不能手刃血仇,若是还眼瞅着血仇因夫人遭遇不幸而拍手称快,就真的甘心么?”
卫夫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只不过一瞬,这下子,就真成强颜欢笑了:“左副使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在文氏死前,就不得不离开北汉,跟殿君及左副使同去大豫,才心生遗憾罢了,”
“夫人已经布下了圈套,利用姜里娜之手毒杀文氏,使其两败俱伤,因此夫人明知文氏必会不得善终,如果夫人真会前往大豫,怎会觉得可惜?”
卫夫人收起笑容,看向瀛姝的眼睛。
“夫人活得很辛苦,我理解夫人的心情。”瀛姝挽着卫夫人的手臂:“因此,我不会为了要逼着夫人活下去,就阻止夫人的计划。夫人复了仇,却无法换得亲人的重生,夫人心中到底是难得畅快的,夫人忍辱多年,其实是不想死得太憋屈。”
瀛姝感觉得到,被她挽着的那只手臂在微微颤抖。
“夫人的心从来没有仇恨,而变得彻底的冷硬。夫人当初救下红桃和白李,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利用她们,夫人的复仇计划,其实根本不需要她们援手,夫人怜悯她们,想要救她们彻底脱身苦海,替她们寻个安稳的依靠,因此才将她们拉入了你的复仇计划之中,在力保她们安全的基础上,让她们立下一功。
她们两个,多年以来,是真正与夫人相依为命的人,我想,夫人是一时困于执念,觉得复仇之后,这个人世就再不值得夫人留念了。”
“难道不是么?”卫夫人声嗓低哑:“左副使既然已经看穿了,我也不再欺瞒,我的确已存死志。”
“夫人应该知道,如果失去你,红桃和白李也如失去了亲人,她们会肝肠寸断,悲伤不已,否则夫人为何要隐瞒,欺哄她们两个,夫人不会和她们一同离开北汉?”
“悲伤只是一时,她们两个还有彼此相伴,不会跟我一样……”
“夫人当万念俱灰时,尚且愿意庇护红桃、白李于羽翼之下,当大仇得报,远离这个伤心地,定会认识更多的友朋,比如殿君,及我,这个人世并非没有值得夫人留念的人事,我希望夫人能够再重新考虑。”
“左副使不曾体会过失去至亲至爱的心情吧?”
她体会过,但她摇头。
她永远失去的人,现在还只有长乐,但她无法对卫夫人提及。
“我不会勉强夫人,我们相交尚浅,所经所遇也大有不同,我现在说夫人于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人,那太虚伪,我愿说,夫人也不会信。但我身边,也有永失至亲至爱的好友,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在世上何尝不是孑然孤独,可她现在,活得并不凄苦。”
“神元殿君?”
“看,夫人除了红桃、白李之外,不是又有一个关心的人么?”
继续活下去,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人的心里有了牵绊,对人世就有了依念。
“还有时间,夫人不必急于决定,想想另一些可能……当文氏和姜里娜的死讯传到建康时,殿君及我会约好了,提一壶美酒,与夫人开怀畅饮;可能红桃、白李会得遇良人,两双人你情我愿,我就有把握撮合他们成婚,我们能一齐热火朝天商量着怎么帮他们办喜事;也许有朝一日,长安能重归大豫的治下,夫人大可旧地重游,拜祭父母兄嫂;又哪怕夫人不能回心转意,就真的放心红桃和白李么?夫人怎么也该去建康看看,督促着我妥当安置她们,我并不会干预夫人的最终抉择,因为我知道那是无用功。”
“我也不想让人误解,我是为了姜泰殉情。”卫夫人抽出手臂,飞快抹去眼角的湿意:“我知道,我死在长安,不能与我的家人葬在一处,我其实并不信人死后,尚存魂灵,就像我从不相信善恶有报,自己不动手,那些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仇人会遭天谴。
所以哪怕我死无葬身之地,我并不会介意,但让仇家知道我死在他们前头,的确让我耿耿于怀,所以我都已经打算好了,我不会让他们知道我的死讯,投渭河也好,葬身火海被烧成飞灰也罢,我得让他们确信我已经从北汉脱身,去了让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瀛姝笑了笑:“换我,也会如此。”
“你不是我。”卫夫人这回,并没有抬手拭泪,她已经许久没有哭过了,也不知为何,今日忽然又有了哭的情绪:“你不会像我一样专心致志的寻死,就像殿君,看上去柔弱,但心志要比我坚韧。
我很感激。
我领会得左副使的好意,你在挽留我,告诉我我的生死,有你们牵挂在意,你向我承诺了将来,不会让我悲凉孤寂的将来,我相信,你会说到做到,而且你是真心实意。
我如果再跟你添麻烦,我就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我总不能,让你为我费心后,还要开导安慰红桃白李,好吧,我答应了,至少我不会死在北汉,就算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我也会好生跟她们两个道别,我得亲自告诉她们,因为我这里已经病入膏肓。”
卫夫人指着自己的心口:“因为我多活一日,就多受一日的煎熬,早日解脱才是我的幸事,我将身后事交给她们,她们心里多少觉得好过些。”
瀛姝这次是拉着卫夫人的手:“我在建康城郊有个墅庄,是我阿娘的嫁妆,好几年前,就由我在打理,庄子里种着一片茶林,平时经管茶林的仆妇姓于,我一直称她为于婶,她从前,也要放不下的伤心事,我现也不多说,日后夫人自己去问于婶,不必担心,于婶的伤病已愈,现在跟人提及,哭一场,却是愿意倾诉的。
我回回去墅庄,于婶见我一次就哭一次,至于为何如此,我担保夫人猜破了头,都猜不到原因。”
有不少心病,都是积郁成疾,瀛姝多少能猜中卫夫人的“病因”,为了复仇,她将自己逼得太狠,但她并未真正因为大仇得报,感受到真正的快感——仇恨或许能够暂时支持着一个人不被痛苦击溃,却无法成为长久的支撑,因为复仇者,比仇家更加倍受折磨,他们会误认为被击溃才得解脱,卫夫人,早已对坚持这件事心生厌倦。
那些哀痛,久不倾诉,就耻于向人倾诉了。
卫夫人不够爱惜自身。
她肩负了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又自责她才是家破人亡的祸因,她其实并非不信人死之后存在魂灵,她只是觉得自己无颜与亲人泉下重逢。
她觉得自己已经丑陋不堪。
但其实,她仍然是个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