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是个女老师,教国文。她3岁左右,面容秀丽端庄,待人很亲切。她带着唐家小女儿走进教室,全体学生起立。她把新同学介绍给大家,全体同学鼓掌欢迎,新生向老师和同学们行鞠躬礼,气氛很热烈。
教室很干净,桌椅排列整齐,电灯照明。全班有3多个学生,女生约占三分之一——都是财主家的子女。
唐家小女儿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广大无边的世界,她将在这个世界里自由歌唱,思想自由飞翔。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一年级的课程是国文、算数、日语、体育。日语老师是个日本小姑娘。学生们写得东倒西歪,说日本话故意怪腔怪调,满堂课都是哄堂大笑,日本小姑娘也大笑。一年级日语课不考试。日本人有信心和耐心,知道建立大东亚共荣圈需要特别长时间。
每天上早自习。上课前,在操场上面对膏药旗唱日本歌。新生问同学唱的是什么内容,回答说不知道,跟着哼就行。
中午放学,唐家小女儿回家吃饭,一路上仍在畅想,忘了肚子早已饿了。家里没有挂钟,也没有表,学校不准迟到,她必须快走,急急匆匆吃饭,再急着赶往学校。虽然很辛苦,她却异常快乐。
她进了家,立即从天上的理想国跌落到现实中。她首先看到的是母亲的冰冷的脸,继而看到的是哥哥和妖精一张比一张更丑的拉下来的脸,那样子像是看见一个外人来借钱。这些都无所谓,她早有思想准备。她直接进厨房,掀开锅盖,却愣住了——锅底仅有一点点水饭,盛不满一小碗。这像是剩饭,又像是刷锅水,然而她确信这是专为她留的。这是母亲明明白白告诉她,这是她应有的待遇。为了证实这一点,她迅速找遍厨房,除了大酱,没有饭,也没有一片菜叶。
这是家人的态度:饭是给做活的人吃的,白吃饭的人只能凑合——谁也没让你白吃饭,是你自找的。
一年到头吃水饭是当地人的习惯。高粱米饭粗糙而且硬,没有一点儿香味,很难下咽,就用水泡着吃,夏天用凉水,冬天用热水,这就是水饭。下饭菜一年到头都是生菜,春天是野菜,夏秋是自家种的各种蔬菜,冬天是大白菜、酸菜和萝卜,蘸大酱。生吃蔬菜是为了省柴火。穷人这样过是出于无奈,富人也这样过,为的是省下钱来买地,买了地给儿子,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生荣死哀,这就是富人的最高的人生追求。更有甚者,有的大地主只吃盐豆子,只为多买地。
唐家小女儿三两口吃了午餐,急急去上学。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只要能上学,家里的一切她都能忍受。
农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只吃两顿饭。晌午饭大约在11点左右,晚饭约在下午4点以后。学生上早自习,大约是7点或7:3,学生需要吃早饭,但唐二叔家没有早饭。我那亲爱的外祖母之所以同意小女儿上学,就是因为确信她的身体支撑不下来。这一判断确有科学依据。
小女儿一天只能吃一顿饱饭,而且不能完全保证,因为外祖母勤俭持家,尽量不多投入高粱米。幸亏家里有雇工,他们饭量大,总得要多做些,所以不好控制,小女儿就为自己预留一点明天的早饭。
做这件事时,她尽量避开母亲,却很难做到。老人家总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冷言冷语。
如果这天晚饭恰好吃光,就只能寄希望于明天晌午。
经常,我舅舅指挥雇工装满一大车高粱米,拉出去卖了买地。我外祖母双手捧着一大瓢高粱米,热情地递给上门求助的乡亲,反复强调说不用还。
只要是不赔钱念书,什么都好说。
由于无法准确判断时间,小女儿天不亮就醒,估计到时间时悄悄起身,用湿毛巾擦把脸,拿出藏好的饭团,抹一点大酱,包上一两片菜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轻轻走出家门,走上那条充满希望的田间小路。
快到学校时,她匆匆吃下饭团,免得被人看见。
7月初,期中考试后公布成绩,唐家小女儿国文和算数以及体育成绩都是优秀。班主任特别表扬了她,要求全班同学向她学习。放学后,班主任和她一起回家,去家访。她已经注意到,这小姑娘营养不良,越来越瘦。她想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她非常喜爱这个小女生。
乡亲们很纳闷:一个漂亮女老师进了唐二叔家,她来干啥?是不是来要念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