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璧月死了?
她竟然死了?!
崔恒出门去, 洛婉清躺到床上时,还停在郑璧月的死讯中。
她没想到郑璧月会死的这么容易。
虽然她害了那么多人,可她还没有受审。
她死, 不因为她被定罪,而是其他的缘由。
她为何而死?
洛婉清想着崔恒在山上问那句“五年前, 谢夫人在宫中行刺自尽当日,你在吧?”, 隐约感知到, 郑璧月的死,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
谢夫人的死一定是牵扯了什么隐情, 这秘密极其重要,有人担心郑璧月落到监察司手中,会被拷问出更多的消息,又或者是那个人知道消息漏了, 崔恒已经审问出来, 不希望郑璧月能够有朝一日站出来证明紫云山那夜崔恒的问话,所以早早了结了郑璧月的性命。
一门高门贵女,死得如此轻巧, 可见背后那个人必定位高权重。
是谁呢?郑平生, 还是王神奉, 或者皇后?
甚至……
洛婉清将所有可能想了一遍,发现没有什么线索,觉得有些头疼, 便也作罢。
等到这时候, 她才意识到,她没有想到她做过的事。
无论是江南船上遥望初遇,还是在监狱中那场带着冷和痛的会见, 亦或是在东都一次次见面时的杀意和愤怒,看见她杀郑锦心时的愤慨,似乎全都随着她的死亡消弭。
她的心像是落定尘埃,平静铺在心头,尘归尘土归土,所以能够如此平静分析着,她的死对于一切大局的影响。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报仇的意义,求的不是快感,不是发泄,而是平静。
能从那场过去中不自觉抽身,然后从容往前。
察觉她似乎消弭了对郑璧月的仇恨,她下意识想到李归玉。
脑海中瞬间闪过监狱里最后那次会晤,她趴在地上满手都是他的血、握着他的刀,仰头望他。
她当即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一刻,被人死死按在地上。
恨意和愤怒没有半点改变,甚至于血的黏腻感都在她手心。
她瞬间睁开眼睛,不敢再想,她清楚意识到,她得杀了他。
以血偿血,以牙还牙。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走到放下的那一天。
又或者,她永远走不到。
洛婉清喉头微动,侧过身来,将头埋到手肘之间,逼着自己不要再想。
大约是有些酒意上来,她也开始觉得困顿,迷迷糊糊之间,她突然想起一些她根本不敢多想的事情。
方才的对话,起初她说自己不止对他一个人有感觉,他不喜。
可当说出谢恒的名字时,他却是笑了。
洛婉清指尖轻蜷,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而一墙之外,谢恒坐在长廊台阶上,眺望远处夜中黛山。
月亮在青山之上,可以看见山峦迭起的轮廓,云动风清,枝叶轻摇,他静静观摩着这天地间的一切,好像少时在道宗时那样。
他已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心境,天高地远,山河如画。
盖因一人。
他本是想离开,却不舍。
又想要不进屋同她赖张小榻,却怕显得轻浮冒失,又不敢。
心中欢喜,怕扰了这份心境,左右想来,便只能坐在门口,静静等今夜这点少年躁动平息。
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日,谢恒抬起手,扶住额头,忍不住想笑出声,又怕惊扰到屋内睡梦中人,只能无声止住。
他就安安静静在门口,坐了一夜。
亲眼看着晨星亮起,旭日东升,青烟薄雾笼满山头,鸟雀振翅而飞。
等青崖站到不远处,笑着等着他时,他便知自己不能再留。
有些遗憾起身往外,只是走了几步,便见路边栀子花开得正好好,便弯腰折了半枝,插回窗前瓶中。
青崖双手拢在袖间,看着谢恒走过来。
等谢恒领着他走远出去,他才开口:“公子昨夜就在门口待了一夜?”
“是。”
谢恒颔首,倒也没有遮掩,只转了个话题道:“北四军那边的人安排好了吗?”
“卫珏让公子放心。”
“嗯。”说着这些,谢恒神色慢慢淡了下来,逐渐恢复平日神态,继续道,“郑璧月供出那些人找到了么?”
“其余死了,只有一位女官,她六年前逃出宫廷,按照她当年逃离的方向,似乎就是江南。”
听见“江南”,谢恒神色冷了几分,他想了想,平静道:“过些时日柳惜娘去江南,我随同。”
“公子随同?”青崖有些为难道,“陛下那里怎么交代?”
监察司司主离东都这么久,李宗怎会不知?
谢恒倒也不担心,直接道:“我昨日已经将郑璧月供出的消息交给陛下,告诉他崔清平当年从边境送了一个东西到江南,王郑两家与李归玉早已发现了东西密谋取而不得,现下陛下让我不惜代价把东西带回来,陛下那里没什么问题,别让其他人知晓就好。”
青崖听着皱起眉头,不由得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找到便知道了。”
谢恒说着,突然想起来:“近日让玄山同我一起接见柳惜娘。”
这话让青崖有些诧异:“一起?”
“柳惜娘可能遇见了张纯子,”谢恒垂下眼眸,淡道,“她开始怀疑了。”
*** ***
洛婉清一觉睡了许久,等醒来后,她伸着懒腰下床,一抬头,便看见瓶中插着的栀子花。
她对周边变化极为敏感,这是司使训练重要的内容,毕竟是要命的事情。
她确认那一支栀子花在她睡前并不存在,便直接走到了花瓶前,抬头看了看窗外,见不远处栀子花树上有一只树枝被人折断,便知了这花的来处。
监察司会做这种事的人唯有崔恒,想到他早早来过,洛婉清不由得笑笑,低头拿起花嗅了嗅,随后又放了回去。
大约是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洛婉清心情格外舒畅,她简单洗漱后,便将昨夜从密阁中带出的卷宗拿出来,一页一页翻看。
卷宗资料很多,与他父亲有关的所有官方文件拓印都在这里。
她知道所有卷宗一般会有一个重点总结,便先将文书都拿开,翻出那份总结,看监察司对她父亲的记录。
洛曲舒,生于盛隆三年。
盛隆二十四年,以游侠之名拜入崔府,为崔氏门客,常居于东都。
昌顺八年四月初九,随崔清平护三皇子赴边境议和。
六月十二,北戎发动进攻。
六月二十五,崔氏投降,边境沦陷
七月二十,洛曲舒回到东都。
八月十四,洛曲舒离开东都,前往扬州。
……
洛婉清敲打着桌面,看着这份描写着他父亲被监察司关注的日期,刚刚看到洛曲舒离开东都,她瞬间意识到不对。
她爹进入东都、离开东都的时间,应该是按照他爹入城出城登记计算,不太可能出错。
这里记录她爹七月二十就进入了东都,可是她记得很清楚,她爹那时回家后,立刻就要求家里人搬家,姚泽兰起初还不同意,那夜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妥协,只说带她去上柱香还愿,家里办置好东西再走。
谁知就是第二日去护国寺,她便被流匪所劫,然后在竹林遇到了李归玉。
第三日清晨,她家找到她后,家里几乎是什么都没要,只带了一些必须的物资,便直接南下,路上顺便救走了李归玉。
也就是说,从她爹出现在家里,到八月十四日离开,最多不过三日。
可她爹竟然是七月二十日就来了东都?他来东都做什么,为什么家都不回?
而且,如果六月二十五,边境就已经沦陷,洛曲舒七月二十回到东都,这一个月他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回到东都的?
洛婉清直觉这是关键,闭眼思索着她爹回来那夜到底有什么细节异常。
过去她没仔细想,现在也想不了太多,只记得她爹回来的时候,她正和她娘正出诊回来,洛曲舒穿了一身黑色劲装,有些疲惫笑着站在门口。
他眼里发苦,姚泽兰看出他不对,忙上去道:“曲舒,你怎么了?”
洛曲舒什么话都没说,只伸手将姚泽兰揽在怀中,姚泽兰笑起来,推了他一把:“你身上什么味儿啊?赶紧洗洗。”
洛曲舒也没说话,洛婉清站在她娘身后,笑着看着她爹,目光上下一扫,最后落在洛曲舒脚上,好奇道:“呀,爹,你脚上是什么?”
他脚上是一些白沙,这极为罕见,洛曲舒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脚上,随后笑起来:“哦,就是些沙子。”
然后他回去,便同姚泽兰就搬迁一事争执起来。
她听父母吵得离开,悄悄进去,就见姚泽兰拿着一只发簪,正低头轻泣。
那发簪生得极为漂亮,是只金色风羽镶红钻发簪。
她没见过。
洛婉清突然意识到,其实那夜很不寻常。
只是当时她不够敏锐,但放到今天,她一回想便发现处处不同寻常。
首先是他的衣服,他从边境赶回来,可他的衣服明显是换洗过,不然风尘。
他身上的味道,现在回想,那不是什么赶路的汗味,是摆放多日的尸体腐烂的味道。
还有他脚下白沙,那白沙不同寻常细腻,这不是北方旱地能有的沙子,更可能产自其他地方。
而那只发簪,更是与她母亲生活习惯完全不同,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她娘有这只发簪。
也就是说,那只发簪,是她爹带回来的。
这只发簪是谁的?
洛婉清思索着,外面突然传来人声:“柳司使。”
洛婉清闻声抬头,便见星灵站在门口。
她赶忙将卷宗收起来,星灵也懂事站在门口不动,等洛婉清将卷宗封存好,她才招呼星灵坐进来,好奇道:“你怎么来了?”
星灵由她引着坐下,将一叠文书,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解释道:“你受伤不便下山,我便将需要你批阅的文书带过来给你。”
洛婉清闻言点头,只道:“多谢。”
说着,她将目光转向桌面上的纸包,有些好奇道:“这又是?”
“这是早点,”星灵端起她泡的茶,“方圆让我带的。”
星灵虽然这么说,但洛婉清看纸包就知道这是星灵平日吃的早点。
星灵早上爱吃包子,方圆爱吃酱肉,每次早上在食堂遇见他们,都是如此。
但洛婉清也不揭穿她,只道:“多谢。”
“方圆说了,”星灵冷着脸道,“你既然受伤了,就好好养伤,出力的事儿不用管,我每日会把需要批阅的文书和执行情况写成文书汇报给你,你不必担心。”
“让你们费心了。”
洛婉清拿了包子,看星灵一眼,察觉她似乎是在等待什么,轻咳了一声,评价道:“这包子真好吃。”
“嗯,”星灵这才满意,语气中藏了几分满意,“那日后我多带。”
倒也不必……
不过洛婉清也不好打扰她的积极性,低头吃着包子,闲聊道:“人都抓了?”
“最难的东宫六率和卢令蝉都被解决了,下面小鱼小虾,大家也不挣扎了。”星灵说着,好奇看了桌面一眼,“新的案子?”
“不错。”
洛婉清点头,突然想起来,星灵自幼在东都长大,又是女官,见多识广,她赶忙道:“我问你件事儿。”
“你说。”
“你知道东都哪里有白沙吗?”
这话出来,星灵动作一顿,随后抬眸:“多白多细的沙?”
洛婉清听着,仔细回忆了一下,随后比划着道:“你去过海吗?就海边的沙,但特别白,几乎像栀子花一样的白,像灰一样细……”
“谢夫人墓。”
星灵果断给了答案。
洛婉清一愣,有些诧异:“谢夫人墓?”
“东都没什么地方有白沙,但谢夫人生前喜海沙,谢家主曾经千里迢迢从南边挑选了最上等的海沙送到东都,铺在谢家庭院。后来谢夫人身死,这些海沙也就铺到了她墓边。”
谢夫人……
洛婉清想起紫云山上崔恒的质问,天牢里老者提及谢恒救母之事,不由得想,的确有些太巧了些,竟又是谢夫人。
“这谢夫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洛婉清决定追根究底,星灵是宫中女官,想来也可能知道一些。
然而听到这话,星灵却是皱起眉头:“你的案子和她有关?”
“有一些。”
洛婉清实话实说。
星灵有些犹豫,想了想,却还是道:“我可以同你说一些,但日后你千万不要同他人提起。”
洛婉清闻言点头,赶忙道:“你说。”
星灵想了想,似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理了头绪,慢慢道:“谢夫人,是谢司主的母亲,名为崔慕华。她与司主父亲极为恩爱,早年是东都有名的神仙眷侣。但后来,六年前,那时我还是低阶女官,侍奉在太后宫中,不太清楚其他宫中之事,只知琴音盛会当日,她突然入宫,申时就传来她的死讯,同时内宫开始搜查皇后和太子。”
“搜查皇后和太子?”
洛婉清有些震惊,没想到有这么一出:“皇后和太子当时不见了?”
“是。”
星灵点头,低声道:“此事很少有人知晓,只是当时我是负责搜查人员之一,故而你不能外传。”
“我省得。”
洛婉清点头,皱着眉道:“后来呢?”
“后来谢司主冲入宫中救母,被困下狱,不久后,就传来崔氏叛国的消息,圣上大怒,将崔氏家眷全部抓捕下狱。谢夫人身死两个月后,由司主提供线索,宫里抓了的太子和皇后。司主因有功出狱,他出狱之日,”星灵一笑,眼底压了几分嘲弄,“皇后一杯毒酒,赐死在宫中,太子也下狱,同崔氏一族关在了一起。”
洛婉清静静听着:“那时你见过他吗?”
“见过。”
星灵将手指蜷入袖中,缓声道:“他从宫中出去那日,我刚好在宫门附近,我就看着他。那是我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一身白衣染灰,头发凌乱,他抱着一把琴,佝偻着往外走,宫门外全是崔家的门客、远房亲眷、受过恩惠的百姓,崔皇后颇有声望,极受爱戴,哪怕崔氏叛国,但她要处死的消息传出去,宫门口还是站满了为她求情的人。他们看见司主出来,便上去求他,先是跪着求,见他不应,就上去拉扯。司主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身好武艺,却推不开这些路人,他就被侍卫护送着往前,不说话,不还手,最后琴被人推倒在地,折了琴骨,他才终于说了一句,他做不到。”
曾经惊艳东都的少年郎,终于在那个出卖亲人求生的绝望清晨,琴折人断,佝偻着腰,去抱起那把早已无法奏响的琴,沙哑承认:“我做不到。”
他的少年意气,他的自负骄傲,他的棱角和琴骨,统统在在苦难里被人一寸一寸折断。
让他佝偻着身躯,低头说那一声,我做不到。
洛婉清一瞬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敢让情绪干扰自己太多,压着自己不去多想,只冷静道:“之后呢?”
“之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出去之后,也就是皇后赐死第二日,崔清平回来了,然后死在宫中。之后崔氏败落,谢恒与自请逐出谢氏族谱,与谢氏割席,投靠陛下,为了向陛下证明自己能力,带崔氏旧部在青云渡围剿了崔家好不容易越狱出来的子弟,将剩余子弟判决监斩,建立了监察司,自此深受陛下器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着,星灵喝了口茶,漫不经心:“老生常谈了。”
“我倒也是头一次听。”
洛婉清胸口发闷,说得颇为认真。
她计算着这一切发生的时间,询问了一声:“那一年琴音盛会是初几?”
“六月初十。”
“崔氏什么时候下狱的?”
“六月二十五。”
星灵答得很快,洛婉清思考着,将天牢老者的话、自己手里的资料,与星灵都结合起来。
六月初十,琴音盛会,谢夫人死,谢恒骨折筋断入狱,遇见了监狱中的老者。
六月十二,北戎发动进攻。
七月二十,洛曲舒回东都。
八月十三,皇后赐死。
八月十四,洛曲舒离开东都,前往扬州,崔清平归来。
她父亲早崔清平回到东都,他是怎么回来的,在七月二十到八月十四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爹在东都做什么?
这一切不得而知,唯一几乎可以确认的是,她爹见他那天晚上,他去了谢夫人墓。
“谢夫人的墓是不是被盗过?”
洛婉清突然开口,星灵一愣,随后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了,就算当真被人盗过,谢家或者崔家都不会说的。”
洛婉清一想也是,这种密辛不该是星灵知道的。
星灵告诉她已经很多,她点点头,认真道:“今日多谢。”
“这些话不要随便问其他人,”星灵见状叮嘱,认真道,“别人会以为你想为崔氏翻案。”
“若无冤情怎么翻案?”洛婉清笑起来,神色清澈认真,“若有冤情又为何不翻?”
星灵沉默片刻,随后只道:“我是为你好。”
“我明白。”
洛婉清笑起来:“但我有数,多谢你了。”
“嗯。”
星灵点点头,随后起身:“若是无事我先走了,明日我再拿你批好的文书。”
“好。”
洛婉清起身送她,星灵摆手:“你有伤,不送了。”
洛婉清没同她客气,同星灵道别后,便吃下包子最后一口,去水盆净手,然后坐回书桌前。
她将方才同星灵得到的消息消化了一下,随后便顺着方才没看完的文书看下去。
她父亲离开东都后,十月十五,定居于扬州,于当地经商。
之后便一跃到了昌顺十三年。
昌顺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洛曲舒因贩卖私盐入狱。
十二月初七,自尽于狱中,享年四十八有余。
看着这两句话,洛婉清握着无法出声。
她感觉有什么从喉头涌上来,她克制住,像克制听见谢恒过往时那样,冷静往下看下去。
这份大致生平之后,就是洛曲舒所有相关的记录,监察司走访了他不同时间见过他的人,记录了他的一生。
这一部分内容太多,洛婉清暂且将她放到一边,随后拿起来一些与他相关的文书。
这些文书拓印,包括了洛曲舒报给崔氏的身份文牒,在扬州监狱入狱时所有相关文件,以及记录他死亡验尸内容记录。
她仔细将这些文书看过,尤其是验尸报告。
从验尸报告看,她父亲生前受过大量酷刑,但最后致命死因,却是脖子上那一道陶瓷片划过的伤口。
大量出血,相比他受过的刑罚,倒也不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