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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澜道 墨书白 27801 字 7个月前

郑璧月死了?

她竟然死了?!

崔恒出门去, 洛婉清躺到床上时,还停在郑璧月的死讯中。

她没想到郑璧月会死的这么容易。

虽然她害了那么多人,可她还没有受审。

她死, 不因为她被定罪,而是其他的缘由。

她为何而死?

洛婉清想着崔恒在山上问那句“五年前, 谢夫人在宫中行刺自尽当日,你在吧?”, 隐约感知到, 郑璧月的死,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

谢夫人的死一定是牵扯了什么隐情, 这秘密极其重要,有人担心郑璧月落到监察司手中,会被拷问出更多的消息,又或者是那个人知道消息漏了, 崔恒已经审问出来, 不希望郑璧月能够有朝一日站出来证明紫云山那夜崔恒的问话,所以早早了结了郑璧月的性命。

一门高门贵女,死得如此轻巧, 可见背后那个人必定位高权重。

是谁呢?郑平生, 还是王神奉, 或者皇后?

甚至……

洛婉清将所有可能想了一遍,发现没有什么线索,觉得有些头疼, 便也作罢。

等到这时候, 她才意识到,她没有想到她做过的事。

无论是江南船上遥望初遇,还是在监狱中那场带着冷和痛的会见, 亦或是在东都一次次见面时的杀意和愤怒,看见她杀郑锦心时的愤慨,似乎全都随着她的死亡消弭。

她的心像是落定尘埃,平静铺在心头,尘归尘土归土,所以能够如此平静分析着,她的死对于一切大局的影响。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报仇的意义,求的不是快感,不是发泄,而是平静。

能从那场过去中不自觉抽身,然后从容往前。

察觉她似乎消弭了对郑璧月的仇恨,她下意识想到李归玉。

脑海中瞬间闪过监狱里最后那次会晤,她趴在地上满手都是他的血、握着他的刀,仰头望他。

她当即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一刻,被人死死按在地上。

恨意和愤怒没有半点改变,甚至于血的黏腻感都在她手心。

她瞬间睁开眼睛,不敢再想,她清楚意识到,她得杀了他。

以血偿血,以牙还牙。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走到放下的那一天。

又或者,她永远走不到。

洛婉清喉头微动,侧过身来,将头埋到手肘之间,逼着自己不要再想。

大约是有些酒意上来,她也开始觉得困顿,迷迷糊糊之间,她突然想起一些她根本不敢多想的事情。

方才的对话,起初她说自己不止对他一个人有感觉,他不喜。

可当说出谢恒的名字时,他却是笑了。

洛婉清指尖轻蜷,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而一墙之外,谢恒坐在长廊台阶上,眺望远处夜中黛山。

月亮在青山之上,可以看见山峦迭起的轮廓,云动风清,枝叶轻摇,他静静观摩着这天地间的一切,好像少时在道宗时那样。

他已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心境,天高地远,山河如画。

盖因一人。

他本是想离开,却不舍。

又想要不进屋同她赖张小榻,却怕显得轻浮冒失,又不敢。

心中欢喜,怕扰了这份心境,左右想来,便只能坐在门口,静静等今夜这点少年躁动平息。

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日,谢恒抬起手,扶住额头,忍不住想笑出声,又怕惊扰到屋内睡梦中人,只能无声止住。

他就安安静静在门口,坐了一夜。

亲眼看着晨星亮起,旭日东升,青烟薄雾笼满山头,鸟雀振翅而飞。

等青崖站到不远处,笑着等着他时,他便知自己不能再留。

有些遗憾起身往外,只是走了几步,便见路边栀子花开得正好好,便弯腰折了半枝,插回窗前瓶中。

青崖双手拢在袖间,看着谢恒走过来。

等谢恒领着他走远出去,他才开口:“公子昨夜就在门口待了一夜?”

“是。”

谢恒颔首,倒也没有遮掩,只转了个话题道:“北四军那边的人安排好了吗?”

“卫珏让公子放心。”

“嗯。”说着这些,谢恒神色慢慢淡了下来,逐渐恢复平日神态,继续道,“郑璧月供出那些人找到了么?”

“其余死了,只有一位女官,她六年前逃出宫廷,按照她当年逃离的方向,似乎就是江南。”

听见“江南”,谢恒神色冷了几分,他想了想,平静道:“过些时日柳惜娘去江南,我随同。”

“公子随同?”青崖有些为难道,“陛下那里怎么交代?”

监察司司主离东都这么久,李宗怎会不知?

谢恒倒也不担心,直接道:“我昨日已经将郑璧月供出的消息交给陛下,告诉他崔清平当年从边境送了一个东西到江南,王郑两家与李归玉早已发现了东西密谋取而不得,现下陛下让我不惜代价把东西带回来,陛下那里没什么问题,别让其他人知晓就好。”

青崖听着皱起眉头,不由得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找到便知道了。”

谢恒说着,突然想起来:“近日让玄山同我一起接见柳惜娘。”

这话让青崖有些诧异:“一起?”

“柳惜娘可能遇见了张纯子,”谢恒垂下眼眸,淡道,“她开始怀疑了。”

*** ***

洛婉清一觉睡了许久,等醒来后,她伸着懒腰下床,一抬头,便看见瓶中插着的栀子花。

她对周边变化极为敏感,这是司使训练重要的内容,毕竟是要命的事情。

她确认那一支栀子花在她睡前并不存在,便直接走到了花瓶前,抬头看了看窗外,见不远处栀子花树上有一只树枝被人折断,便知了这花的来处。

监察司会做这种事的人唯有崔恒,想到他早早来过,洛婉清不由得笑笑,低头拿起花嗅了嗅,随后又放了回去。

大约是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洛婉清心情格外舒畅,她简单洗漱后,便将昨夜从密阁中带出的卷宗拿出来,一页一页翻看。

卷宗资料很多,与他父亲有关的所有官方文件拓印都在这里。

她知道所有卷宗一般会有一个重点总结,便先将文书都拿开,翻出那份总结,看监察司对她父亲的记录。

洛曲舒,生于盛隆三年。

盛隆二十四年,以游侠之名拜入崔府,为崔氏门客,常居于东都。

昌顺八年四月初九,随崔清平护三皇子赴边境议和。

六月十二,北戎发动进攻。

六月二十五,崔氏投降,边境沦陷

七月二十,洛曲舒回到东都。

八月十四,洛曲舒离开东都,前往扬州。

……

洛婉清敲打着桌面,看着这份描写着他父亲被监察司关注的日期,刚刚看到洛曲舒离开东都,她瞬间意识到不对。

她爹进入东都、离开东都的时间,应该是按照他爹入城出城登记计算,不太可能出错。

这里记录她爹七月二十就进入了东都,可是她记得很清楚,她爹那时回家后,立刻就要求家里人搬家,姚泽兰起初还不同意,那夜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妥协,只说带她去上柱香还愿,家里办置好东西再走。

谁知就是第二日去护国寺,她便被流匪所劫,然后在竹林遇到了李归玉。

第三日清晨,她家找到她后,家里几乎是什么都没要,只带了一些必须的物资,便直接南下,路上顺便救走了李归玉。

也就是说,从她爹出现在家里,到八月十四日离开,最多不过三日。

可她爹竟然是七月二十日就来了东都?他来东都做什么,为什么家都不回?

而且,如果六月二十五,边境就已经沦陷,洛曲舒七月二十回到东都,这一个月他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回到东都的?

洛婉清直觉这是关键,闭眼思索着她爹回来那夜到底有什么细节异常。

过去她没仔细想,现在也想不了太多,只记得她爹回来的时候,她正和她娘正出诊回来,洛曲舒穿了一身黑色劲装,有些疲惫笑着站在门口。

他眼里发苦,姚泽兰看出他不对,忙上去道:“曲舒,你怎么了?”

洛曲舒什么话都没说,只伸手将姚泽兰揽在怀中,姚泽兰笑起来,推了他一把:“你身上什么味儿啊?赶紧洗洗。”

洛曲舒也没说话,洛婉清站在她娘身后,笑着看着她爹,目光上下一扫,最后落在洛曲舒脚上,好奇道:“呀,爹,你脚上是什么?”

他脚上是一些白沙,这极为罕见,洛曲舒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脚上,随后笑起来:“哦,就是些沙子。”

然后他回去,便同姚泽兰就搬迁一事争执起来。

她听父母吵得离开,悄悄进去,就见姚泽兰拿着一只发簪,正低头轻泣。

那发簪生得极为漂亮,是只金色风羽镶红钻发簪。

她没见过。

洛婉清突然意识到,其实那夜很不寻常。

只是当时她不够敏锐,但放到今天,她一回想便发现处处不同寻常。

首先是他的衣服,他从边境赶回来,可他的衣服明显是换洗过,不然风尘。

他身上的味道,现在回想,那不是什么赶路的汗味,是摆放多日的尸体腐烂的味道。

还有他脚下白沙,那白沙不同寻常细腻,这不是北方旱地能有的沙子,更可能产自其他地方。

而那只发簪,更是与她母亲生活习惯完全不同,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她娘有这只发簪。

也就是说,那只发簪,是她爹带回来的。

这只发簪是谁的?

洛婉清思索着,外面突然传来人声:“柳司使。”

洛婉清闻声抬头,便见星灵站在门口。

她赶忙将卷宗收起来,星灵也懂事站在门口不动,等洛婉清将卷宗封存好,她才招呼星灵坐进来,好奇道:“你怎么来了?”

星灵由她引着坐下,将一叠文书,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解释道:“你受伤不便下山,我便将需要你批阅的文书带过来给你。”

洛婉清闻言点头,只道:“多谢。”

说着,她将目光转向桌面上的纸包,有些好奇道:“这又是?”

“这是早点,”星灵端起她泡的茶,“方圆让我带的。”

星灵虽然这么说,但洛婉清看纸包就知道这是星灵平日吃的早点。

星灵早上爱吃包子,方圆爱吃酱肉,每次早上在食堂遇见他们,都是如此。

但洛婉清也不揭穿她,只道:“多谢。”

“方圆说了,”星灵冷着脸道,“你既然受伤了,就好好养伤,出力的事儿不用管,我每日会把需要批阅的文书和执行情况写成文书汇报给你,你不必担心。”

“让你们费心了。”

洛婉清拿了包子,看星灵一眼,察觉她似乎是在等待什么,轻咳了一声,评价道:“这包子真好吃。”

“嗯,”星灵这才满意,语气中藏了几分满意,“那日后我多带。”

倒也不必……

不过洛婉清也不好打扰她的积极性,低头吃着包子,闲聊道:“人都抓了?”

“最难的东宫六率和卢令蝉都被解决了,下面小鱼小虾,大家也不挣扎了。”星灵说着,好奇看了桌面一眼,“新的案子?”

“不错。”

洛婉清点头,突然想起来,星灵自幼在东都长大,又是女官,见多识广,她赶忙道:“我问你件事儿。”

“你说。”

“你知道东都哪里有白沙吗?”

这话出来,星灵动作一顿,随后抬眸:“多白多细的沙?”

洛婉清听着,仔细回忆了一下,随后比划着道:“你去过海吗?就海边的沙,但特别白,几乎像栀子花一样的白,像灰一样细……”

“谢夫人墓。”

星灵果断给了答案。

洛婉清一愣,有些诧异:“谢夫人墓?”

“东都没什么地方有白沙,但谢夫人生前喜海沙,谢家主曾经千里迢迢从南边挑选了最上等的海沙送到东都,铺在谢家庭院。后来谢夫人身死,这些海沙也就铺到了她墓边。”

谢夫人……

洛婉清想起紫云山上崔恒的质问,天牢里老者提及谢恒救母之事,不由得想,的确有些太巧了些,竟又是谢夫人。

“这谢夫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洛婉清决定追根究底,星灵是宫中女官,想来也可能知道一些。

然而听到这话,星灵却是皱起眉头:“你的案子和她有关?”

“有一些。”

洛婉清实话实说。

星灵有些犹豫,想了想,却还是道:“我可以同你说一些,但日后你千万不要同他人提起。”

洛婉清闻言点头,赶忙道:“你说。”

星灵想了想,似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理了头绪,慢慢道:“谢夫人,是谢司主的母亲,名为崔慕华。她与司主父亲极为恩爱,早年是东都有名的神仙眷侣。但后来,六年前,那时我还是低阶女官,侍奉在太后宫中,不太清楚其他宫中之事,只知琴音盛会当日,她突然入宫,申时就传来她的死讯,同时内宫开始搜查皇后和太子。”

“搜查皇后和太子?”

洛婉清有些震惊,没想到有这么一出:“皇后和太子当时不见了?”

“是。”

星灵点头,低声道:“此事很少有人知晓,只是当时我是负责搜查人员之一,故而你不能外传。”

“我省得。”

洛婉清点头,皱着眉道:“后来呢?”

“后来谢司主冲入宫中救母,被困下狱,不久后,就传来崔氏叛国的消息,圣上大怒,将崔氏家眷全部抓捕下狱。谢夫人身死两个月后,由司主提供线索,宫里抓了的太子和皇后。司主因有功出狱,他出狱之日,”星灵一笑,眼底压了几分嘲弄,“皇后一杯毒酒,赐死在宫中,太子也下狱,同崔氏一族关在了一起。”

洛婉清静静听着:“那时你见过他吗?”

“见过。”

星灵将手指蜷入袖中,缓声道:“他从宫中出去那日,我刚好在宫门附近,我就看着他。那是我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一身白衣染灰,头发凌乱,他抱着一把琴,佝偻着往外走,宫门外全是崔家的门客、远房亲眷、受过恩惠的百姓,崔皇后颇有声望,极受爱戴,哪怕崔氏叛国,但她要处死的消息传出去,宫门口还是站满了为她求情的人。他们看见司主出来,便上去求他,先是跪着求,见他不应,就上去拉扯。司主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身好武艺,却推不开这些路人,他就被侍卫护送着往前,不说话,不还手,最后琴被人推倒在地,折了琴骨,他才终于说了一句,他做不到。”

曾经惊艳东都的少年郎,终于在那个出卖亲人求生的绝望清晨,琴折人断,佝偻着腰,去抱起那把早已无法奏响的琴,沙哑承认:“我做不到。”

他的少年意气,他的自负骄傲,他的棱角和琴骨,统统在在苦难里被人一寸一寸折断。

让他佝偻着身躯,低头说那一声,我做不到。

洛婉清一瞬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敢让情绪干扰自己太多,压着自己不去多想,只冷静道:“之后呢?”

“之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出去之后,也就是皇后赐死第二日,崔清平回来了,然后死在宫中。之后崔氏败落,谢恒与自请逐出谢氏族谱,与谢氏割席,投靠陛下,为了向陛下证明自己能力,带崔氏旧部在青云渡围剿了崔家好不容易越狱出来的子弟,将剩余子弟判决监斩,建立了监察司,自此深受陛下器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着,星灵喝了口茶,漫不经心:“老生常谈了。”

“我倒也是头一次听。”

洛婉清胸口发闷,说得颇为认真。

她计算着这一切发生的时间,询问了一声:“那一年琴音盛会是初几?”

“六月初十。”

“崔氏什么时候下狱的?”

“六月二十五。”

星灵答得很快,洛婉清思考着,将天牢老者的话、自己手里的资料,与星灵都结合起来。

六月初十,琴音盛会,谢夫人死,谢恒骨折筋断入狱,遇见了监狱中的老者。

六月十二,北戎发动进攻。

七月二十,洛曲舒回东都。

八月十三,皇后赐死。

八月十四,洛曲舒离开东都,前往扬州,崔清平归来。

她父亲早崔清平回到东都,他是怎么回来的,在七月二十到八月十四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爹在东都做什么?

这一切不得而知,唯一几乎可以确认的是,她爹见他那天晚上,他去了谢夫人墓。

“谢夫人的墓是不是被盗过?”

洛婉清突然开口,星灵一愣,随后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了,就算当真被人盗过,谢家或者崔家都不会说的。”

洛婉清一想也是,这种密辛不该是星灵知道的。

星灵告诉她已经很多,她点点头,认真道:“今日多谢。”

“这些话不要随便问其他人,”星灵见状叮嘱,认真道,“别人会以为你想为崔氏翻案。”

“若无冤情怎么翻案?”洛婉清笑起来,神色清澈认真,“若有冤情又为何不翻?”

星灵沉默片刻,随后只道:“我是为你好。”

“我明白。”

洛婉清笑起来:“但我有数,多谢你了。”

“嗯。”

星灵点点头,随后起身:“若是无事我先走了,明日我再拿你批好的文书。”

“好。”

洛婉清起身送她,星灵摆手:“你有伤,不送了。”

洛婉清没同她客气,同星灵道别后,便吃下包子最后一口,去水盆净手,然后坐回书桌前。

她将方才同星灵得到的消息消化了一下,随后便顺着方才没看完的文书看下去。

她父亲离开东都后,十月十五,定居于扬州,于当地经商。

之后便一跃到了昌顺十三年。

昌顺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洛曲舒因贩卖私盐入狱。

十二月初七,自尽于狱中,享年四十八有余。

看着这两句话,洛婉清握着无法出声。

她感觉有什么从喉头涌上来,她克制住,像克制听见谢恒过往时那样,冷静往下看下去。

这份大致生平之后,就是洛曲舒所有相关的记录,监察司走访了他不同时间见过他的人,记录了他的一生。

这一部分内容太多,洛婉清暂且将她放到一边,随后拿起来一些与他相关的文书。

这些文书拓印,包括了洛曲舒报给崔氏的身份文牒,在扬州监狱入狱时所有相关文件,以及记录他死亡验尸内容记录。

她仔细将这些文书看过,尤其是验尸报告。

从验尸报告看,她父亲生前受过大量酷刑,但最后致命死因,却是脖子上那一道陶瓷片划过的伤口。

大量出血,相比他受过的刑罚,倒也不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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