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贾宝玉面对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先抬手扶住帽子,然后嗫嚅半晌,才一咬牙问:“宝姐姐,我听说有个姓苏的姑娘,来信要与你合著话本小说,不知可是真的?”
他到底还没有傻到当众爆出林黛玉的名姓。
但这话落在薛宝钗耳中,却也不啻于雷霆万钧,只见她娇躯微颤、攥紧了粉拳,襟摆下剧烈起伏了片刻,这才涩声道:“确有此事不假。”
贾宝玉顿时大喜过望,几乎就要抓耳挠腮起来。
众人看着这一幕,却是满心的莫名其妙,明明是来迎亲的,却怎么问起什么苏姑娘和话本小说来了?
徐氏微微蹙眉,正想再追问缘由,焦顺便忙嚷道:“文龙兄弟呢,还不赶紧来背你妹妹出门上轿!”
说着,又冲左右打了个眼色,瞧出不对来的贾琏忙也率众鼓噪起来。
薛家的人不明所以,也都跟着欢呼雀跃起来。
薛蟠这时才到了床前,伏低身子等着妹妹趴上来,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薛宝钗动作。
“姐姐?”
一旁的宝琴忙伸手却扶宝钗,却发现薛宝钗的身子正颤抖的厉害,她心中一惊,正待询问姐姐出了什么事,薛宝钗忽然重重掐了她的手腕一下,然后接力起身扑到了哥哥背上。
喊好、欢呼声中,薛蟠便在众人簇拥下迈着大步出了西厢房,只留宝琴在后面揉着手腕,心下若有所思。
临上轿时,薛蟠才在左右的提醒下放慢了脚步。
按理说这就到了哭嫁的时候了,但薛蟠背上的宝钗却迟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引路的仆妇急了,凑上来道:“姑娘,您得哭出来才好上轿啊!”
薛蟠却嚷道:“怎么没哭?!我脖子上都湿了!”
那仆妇踮着脚去瞧,果见盖头上大把的湿痕,心中不由暗暗纳罕,只听说过干打雷不下雨的,谁成想还有哭成这样不出声的?
可这哭嫁要的不就是动静么?
想到这里,她为难的看向了一旁同样泪如滂沱的薛姨妈,想要请示一下究竟该如何是好。
“新娘子这是失声痛哭!”
焦顺急忙又在一旁道:“真情流露,岂不强过那些干嚎十倍百倍——快快送进轿子里吧!”
薛蟠才不管旁人如何,听焦顺你这般说,便忙将妹妹送进了轿子里,又抹着眼睛道:“去了那边儿,宝玉要还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瞧我不打死他!”
宝钗依旧没有半点声息,仿似从西厢里出来时少带了三魂六魄一般。
薛蟠心下疑惑,可这当口也不能堵着轿子追问,于是只好挠着头起身,瞪向宝玉道:“宝玉,你往后可得好好待她!”
宝玉全副心思都在林妹妹的消息上,闻言也只是唯唯诺诺,然后便忙不迭辞别了薛家众人,急吼吼踏上了归途。
等到了家中,他便要屏退左右细问究竟。
但莺儿出门前得了宝琴的提点,此时也已经瞧出了不对,因此以于礼不合的为名,坚决留在了婚房里。
只她一个,又是熟稔惯了的,贾宝玉倒也没有强求,只等旁人退下,便迫不及待的抢到薛宝钗身前,颤声问:“宝姐姐,那、那苏姑娘当真是林妹妹的化名?!”
这话一出,莺儿才知道先前那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由得面色大变,急道:“宝二爷,您、您这时候还问林姑娘是什么意思?!”
贾宝玉那顾得上理会她?
见宝钗没有回答,先是连声催问,继而又陡然泄了气,愤愤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什么假信真信,苏姑娘李姑娘的,你们都是在骗我、哄我!”
说着,猛地将雁翅帽扯下狠狠掼在地上,露出狗啃过一样的瘌痢头,
“宝二爷,你、你……”
莺儿愈发吓的没了人色,指着贾宝玉的头顶,身子便软软的往后瘫倒。
这时一直没有动作的薛宝钗,突然伸手扶住了莺儿,隔着盖头端详了一下宝玉头顶,嗓音暗哑的问:“什么时候剃的?”
“早、早上……”
听到她那沙哑的嗓音,贾宝玉莫名有些心虚,不过想到宝钗和母亲合伙欺骗自己,又赌气的梗着脖子道:“临出门的时候剃的,我本来想要出家一了百了,也不想耽误你的终身——是你们故意骗我,我才去的!”
见他如此倒打一耙,薛宝钗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淡然的语气,却依旧难掩颤音的道:“前阵子确实有这么个人,因怀疑是林妹妹,我就想探一探她的底细,不成想……”
吱嘎~
就在此时,王夫人突然推门闯了进来,声色俱厉的道:“你这孽障,怎好在这时候逼问宝丫头?!还不快向宝丫头赔个不是!”
说话间,却是紧给宝钗使眼色,想让她顺势哄一哄宝玉,至少先把今儿糊弄过去再说。
但宝钗只是略一停顿,便又继续道:“我就想探一探她的底细,不成想却被送信的发现了,自此就断了音讯——至于这到底是不是林妹妹,我也说不好。”
“断了音讯?!”
贾宝玉瞪圆了眼睛,旋即使劲拂袖道:“你们又想哄我对不对?!你们骗不了我的,林妹妹若还在京城,又怎么可能联络你,却反倒不联络我?!假的,都是假的!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竟就莫名奇妙的狂笑起来。
“宝玉,你、你……”
王夫人还待分说两句,不想宝玉转身摔门而去,临出门只听他嘴里念叨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悟了、我悟了!”
“宝玉、宝玉!”
王夫人追到门前,又忍不住回头埋怨了句:“你这丫头平时聪明的很,偏怎么这时候就不知哄一哄他?!”
说完,也不等宝钗回应,便急吼吼追了出去。
屋内只余下莺儿和宝钗主仆。
莺儿眼含泪光,轻唤道:“姑娘,这……”
“先把门关上。”
等莺儿把房门关好,薛宝钗又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主仆两个就此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