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广颜听了这话,立刻满脸不快的看向了妻子,他虽还没下定决心让妻子也跟着南下,却由不得妻子主动拒绝此事。
“老爷。”
梅夫人在他的注视下有些慌乱,但还是勉力抬头与其对视道:“您这阵子茶不思饭不想的,眼瞧着一日比一日消瘦,我在京城里还照管不过来呢,又怎能放心离开?”
见妻子是舍不得自己,而并非不愿意扶灵南下,梅翰林这才面色稍霁,摇头道:“我又不是宝森,难道还能照顾不了自己?安葬母亲是大事,若只他一个半大孩子……”
“不是有几位族兄在家吗?”
梅夫人打断了他的话,据理力争道:“届时老爷不在场,我出面反倒颇多不便。”
“这不是还有婶婶们……”
梅宝森在一旁忍不住插口,可说到半截就又被梅夫人给打断了:“好了,老爷,时辰也不早了,您不是要去工部拜见那焦祭酒吗?”
工学如今尚在图纸当中,作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明确调任贬官工学的人,梅翰林原本并不需要这么早就去拜见上官。
但经他和儿子这一对卧龙凤雏的分析,已经认定了皇帝派他这个和焦顺有仇的人去工学,必是希望他能从旁制衡监视焦顺。
既如此,那自然是要尽早赴任,充分的参与到工学的筹建当中,才能不负皇上重托。
听妻子提醒,梅广颜侧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叹了一口气,又画蛇添足的整了整冠冕道:“罢罢罢,梅某便为了社稷,再去忍辱负重虚以为蛇一番。”
说着,大步流星的出了家门,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
而他前脚刚出门,后脚梅夫人就冷了脸,咬牙怒瞪儿子一眼,转身回到里间重重关闭了房门。
梅宝森见状,脸色登时也垮了。
心道母亲如此提防戒备,只怕短时间不会给自己下手的机会。
罢罢罢,自己干脆回老家蛰伏两三年算了,到时候母亲多半已经澹忘了旧事,父亲也会用愈发衰老不堪,少了疼爱滋润的妇人,想必也更容易下手。
幻想着自己翌日王者归来的戏码,梅宝森脸上又浮现起志得意满的笑容,却全然没想过自己的设想非但完全不现实,还早就已经被人中途截胡了。
…………
梅广颜不知家中母贞子孝的戏码,乘车到了工部,围着那衙门口足足转了十几圈,才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投书求见。
这梅翰林的名头,也算是闻名京城了。
见是他投书求见焦大人,那守门的小吏当即提高了警惕,板着脸问:“大人求见焦祭酒,不知所为何事?”
“好叫尊驾知道。”
梅广颜微一拱手,生硬的道:“本官已得了钦命,调任工学为官,今日是特来拜见上官的。”
“嗯?!”
那小吏闻言愕然,全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但既然是钦命调任,他自然不敢从中阻拦,忙不迭拿了梅翰林的命刺进去通禀。
梅广颜挺直了身板,在工部门前静候,满心想的都是见了焦顺,要如何隐忍,让焦顺松懈警惕之心,然后再……最后再……
正在脑海里给自己排演卧薪尝胆的戏码,忽然间一骑绝尘而来,到了近前也不下马,直接扯着嗓子尖声道:“陛下口谕,宣工学祭酒焦顺文华殿觐见!”
梅广颜愕然回头,就见来人赫然是宫里的宦官。
正冲梅广颜指指点点,打赌这人到底是不是个傻子的门吏们听了,忙一面分出人手引那宦官下马饮茶,一面派人急报焦顺知晓。
这时焦顺也才刚接到梅广颜的帖子。
倒不是门吏们懈怠,而是他方才正与尚书大人商议工学招生的章程,那门吏自然不敢打搅,只等焦顺从尚书值房里出来,这才双手奉上名刺。
接过这张名刺,焦顺脑中立刻闪过灵堂里的梅夫人,不由得摇头苦笑,自己原是一时没把持住,怕被贾雨村那厮捏住把柄,所以干脆把把柄提前转移到了皇帝手上。
可却万没想到竟让皇帝生出了这样的恶趣味!
话说,也不知那梅广颜是怎么想的,按说他被贬到自己手底下,应该是愤恨不已才对,怎么没等自己召见,就巴巴的跑来了?
这么想着,焦顺突然心生警惕,心道这厮莫不是察觉了什么,所以跑来想跟自己拼个你死我活吧?
若真是这样,那可得提前做好预防才成。
正这么想着,又见门吏飞奔而来,禀称皇帝召见。
焦顺自然再顾不得什么梅翰林,忙出门乘车直奔东华门。
他原以为皇帝召见自己,必是为了昨儿奏折上所述,在工学设立工程院和外联部的事儿,谁知等在文华殿见了隆源帝,却听皇帝笑道:“爱卿,快来欣赏这一篇奇文。”
说着,便命宦官送过去一份奏折,然后又挥手遣散了殿内随侍之人。
焦顺莫名其妙的接在手里一瞧,却竟是梅广颜的谢恩折子。
这厮先是自我剖析了一番,大致就是初心是好的,但不慎受人蒙蔽利用云云,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大表忠心,暗示自己去了工学之后一定秉承圣意,决不允许又任何损害陛下威严的事情发生。
焦顺看到这里,忍不住直翻白眼。
怪不得这厮不等召见就巴巴的找上门来,感情他把自己当成是皇帝布置在工学的暗子了。
但瞧皇帝眼下态度,就知道压根没这个意思。
这时又听皇帝笑问:“爱卿,你怎么看?”
焦顺还能怎么说,只能打官腔道:“梅广颜若这能迷途知返,在工学里秉公处事,臣自当……”
“无趣、无趣!”
不想刚说到半截,皇帝轻拍着桌子打断了他的话,又抬手指着他道:“如今只你我君臣二人,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湖弄朕。”
说着,皇帝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的盯着焦顺,戏谑的问:“朕只问你,那梅夫人究竟如何?”
焦顺沉默半晌,言简意赅的答道:“很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