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上尤三姐逐渐缓过劲来,以手掩面呜咽出声。
初时尤二姐还以为妹妹是在哭,后来才听出那是笑声,当即心下就是一个突兀,这节骨眼上若哭出来还好,这笑……
“妹妹。”
她忙伸手搭在尤三姐肩头,轻声宽慰道:“姓柳的不识好歹错过了你,那是他没福气,你又何苦……”
“别说了!”
尤三姐一声低吼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大笑道:“哈哈哈,我真是太蠢了、太蠢了,那姓焦的早就看出来我是一厢情愿,偏我还要自欺欺人……哈哈哈,真是蠢到家了!”
笑着笑着,她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直咳的整个身子卷成了虾米。
尤二姐忙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又拿帕子去接她咳出来的口水、河水、鼻涕水。
等到发现那咳嗽出来的,竟还夹杂了一丝丝的血水,尤二姐愈发惶恐起来,自责道:“早知道我该等你看过大夫再回城的——你等着,我这就让人找家坐诊的医馆……”
“不、不用了。”
尤三姐艰难的摇了摇头,发出的声音粗粝暗哑:“我只是伤到了嗓子,没什么大碍。”
说着,又噗嗤一笑:“亏我还担心他囊中羞涩,把一应家私都典当成了盘缠,不想他倒留了五十两给我——哈哈,五十两,他是把我当成什么了?即便是京城里下三滥的娼妇,只怕也不止这个价码!”
其实未必有这个价码。
不过尤二姐自然不会在这上面较真儿,而是下意识的追问:“信里夹了银票?那我怎么没……”
说到一半,便想到应该是丢在水里了,惋惜之余也忙劝道:“不过是五十两银子,丢也就丢了,值什么?你姐夫刚给了五百两让我给你瞧大夫、养身子呢。”
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那张银票,半是宽慰半是显摆的冲着妹妹晃了晃。
尤三姐却是压根看都不看,只是五官愈发的扭曲凄厉,边咳边笑道:“妈妈总说我不如姐姐,我心里总不以为然,如今、咳咳咳……如今看来,我竟是连姐姐的零头都比不上……”
虽然事情不是这么个比法。
可尤二姐心里也确实认为自己的选择,比妹妹一味单相思要强出十倍不止。
她正有心炫耀两句,忽听尤三姐笑问:“不如,我也卖给他如何?咱们姐妹三人配他一个,怎么不得让他腾个正室的位置出来?”
尤二姐闻言一愣,又是惶恐又有些期盼,若能入主焦家她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可问题是自家这妹妹本就是个没轻没重的性子,如今又……
倘若被她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思前想后,她还是强笑着拒绝道:“妹妹说笑了,咱们家是什么出身,如何抵得过侯府千金?”
“侯府千金又怎得?大姐姐不还是将军夫人?!”
尤三姐咬牙切齿,眼中满是癫狂躁郁:“咱们清清白白的女儿家,绝不能白白便宜了这些狗男人!”
她边说边磨后槽牙,直似是要把谁生吞活剥了一样。
尤二姐瞧的心惊肉跳,再没敢接妹妹的话茬,心道自己需得好生提醒大爷,让他千万别来招惹三姐儿。
…………
午后。
周隆事件的消息终于正式传到了礼部,礼部尚书王琰召集了左右侍郎,先把大理寺通报的桉情复述了一遍,又道:“因尚无实证,工部又准备提请三法司会审,所以大理寺暂时只是将周隆圈禁在家中,并未收押。”
其实左右侍郎也早就收到了风声,不过这时候两人还是摆出了头回听闻的样子。
右侍郎李彦首先开口道:“既是捕风捉影的事情,又何必一上来就兴师动众的?自陈乐成陈尚书名礼,字乐成主政以来,这工部行事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左侍郎张秋作为幕后主使,这时候却反倒帮工部分辨起来:“陈尚书也有陈尚书的难处,此桉涉及两部官员,又与陛下鼎力支持的新政有关,自然由不得他轻忽怠慢。”
李侍郎闻言诧异的看了眼张秋,随即若有所思。
王琰也是两眼一眯,捋须道:“那依惜叶兄张秋字之见,我礼部也该附议严查此桉?”
张秋实是故意卖了个破绽,他当时没有留下话柄,并不畏惧朝廷彻查。
而周隆的所作所为若放在别处,多半会为人所唾弃,可既是为了‘匡扶大义正本清源’,那就必然会获得士林的广泛支持。
倘若王琰、李彦二人有意攀扯他,也只会让他趁机搏一把名声,非但无损根基,反而有固本培元之效。
听王琰征询自己意见,他胸有成竹的道:“工部既已提请,咱们倒也无需再画蛇添足,等三法司来查时,咱们极力配合就是了,哪怕是下面的同僚受些折辱,公事上有些耽搁,乃至惹来众多非议,也必要弄清楚是非曲直。”
这一张嘴,就是个老阴阳人。
把他的话反过来听,那就是:是非曲折并不重要,若能趁机搞的天怒人怨物议沸腾,就算最终周隆被定了罪,礼部也绝不会是输家,甚至还能裹挟舆论反推一波。
王琰和李彦自然都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彼此对视了一眼,王琰立刻拍拍板道:“那此事就友惜叶兄来操办吧,咱们礼部最要紧的是持礼守正,容不得攀诬,也绝不偏袒!”
这话的意思是:周隆还是要保一保的,最好还是能定性为攀诬,实在不行了再‘公正’。
张秋心领神会。
于是打从这日下午,李庆那些‘搏个富贵有错吗’,‘要是能把那些酸丁告倒了,往后我就是李顺、你特娘就是陈顺’的醉话,就迅速在礼部蔓延开来,又很快传播到了六部五寺科道言官翰林院、国子监……
这期间衍生出版本无数,却又相当统一的演绎出了:泥腿子为图富贵荣华,不惜要把科举文官拉下马的狂悖。
虽然大多数版本,都没有断定周隆是清白的,但无数文官却都感同身受,对其充满了同情乃至于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