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68.迟来的审判(二十八,一万大章)
魔潮涌动,狂风呼啸,灰烬与火焰相伴着冉冉升起,裹挟着无可比拟的邪恶之力占据了每一寸黑暗,一双双染血的手或爪紧握着早已被仇恨浸染扭曲后的利刃,于此地大肆屠宰。
它们已经迫不及待了,遍布此界的无穷恨意正驱使着这些恶魔步入更为恐怖的地狱鲁斯虚握着他的手斧,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竟一时无言。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有很多话想说,可临到嘴边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看着群魔如墓地冷风般无情地掠过他,冲向那头极恶之兽。
他们视他如无物,只是专心致志地杀戮——他们实在是太擅长这件事了。早在撕开人皮以前,他们便拥有极端的冷酷和登峰造极的杀戮技艺.而现在,他们更是已经踏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就连鲁斯也无法准确地将其描述出来。此刻,芬里斯人心中只感到难以置信,以及另一种本不该出现的情绪。
痛惜。
终于,他开口呼唤。
“你们——”
音节不过将将脱口,便被鲁斯自己硬生生吞回。他意识到,那个没被说出口的问题听上去恐怕会很可笑。只需看上一眼他们此刻的模样,鲁斯便能不经思考地得出答案。
他看着这些曾经的人杰,如今的恶灵、恶魔、鬼魂、怪物他们曾花费毕生精力将自己训练成人类面对这些东西时的第一道防线,最后却又不得不抛下一切,成为他们最为仇恨的敌人。
鲁斯咬紧牙齿,愤怒涌动不休,一个声音却在此刻于他身后响起,异常古怪,每一个音节听上去都如同伴随着拔剑似的厉响。
“——这正是吾等的命运。”它如是说道,嗓音平静。
鲁斯转过身去,看见一头高大而瘦削的恶魔。
它明明头顶狰狞的双角,却没有兽化的特征,人面依旧。它身穿一套业已破碎的铠甲,无数灰烬填补了缝隙,也将这套破碎的甲胄牢牢地束缚在了恶魔的身体之上。一对蝠翼收拢于背后,顶端挂满了黯淡无光的利刃。
如此邪恶的形象,鲁斯却看着它的脸挪不开眼睛。他认识这个恶魔,或者说,认识它从前的模样。
“费尔·扎洛斯特?”鲁斯轻声询问。
恶魔缓缓颔首,双眸如黑洞般幽深。它惨白脸上满是暗红色的细密纹路,如呼吸般明灭不定。
“正是,大人。但我认为,您无需有此多余之感伤.远古时代的蛮荒部落需要守夜人,他们需冒着生命危险巡视营地、维护火源、警示部族,我们也是一样。从本质上来说,我认为这不过只是一次守夜任务。”
鲁斯仰起头,沉默许久,方才开了个并不具备什么幽默感的玩笑:“但是,哪有这样漫长的夜晚,第八军团的三连长?”
恶魔笑了,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当然,它的笑容看上去与善意或温和是搭不上任何联系的。
它走到鲁斯身侧,答道:“军团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人,我也早已不是三连长总之,很高兴看见您平安无事。”
说着,恶魔将视线转移到了鲁斯身侧的一头巨狼身上。那生灵似乎并不喜欢它的凝视,但还是强忍着站在了原地,纵使毛发早已根根立起,也没有移动哪怕半步。
“请原谅。”
恶魔俯下身,对它致歉,随后竟伸手触碰了一下那具被鲁斯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动作非常迅速,也非常小心,但巨狼仍然为此变得异常暴躁。
它开始绕着鲁斯踱步、徘徊,犬齿探出嘴唇,威胁地抖动芬里斯人蹲下身,一把搂过它,半束缚半安慰地将它锁在怀中,用古老的语言开始抚慰它此刻正躁动着的本能。
恶魔则后退了几步,直到它确认眼下的距离不会再让那头狼感到不适,方才开口。
“雄狮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
它说着,意有所指地抬起手,指了指鲁斯身后。
用不着回头,芬里斯人也知道他到底在指什么。他缓缓吐出一口仍然带着血腥味的浑浊空气,神情已变得有些危险。
恶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因此立即再次开口:“——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只需一次彻底的驱邪。”
“驱邪?”
鲁斯盯着他问,他怀中巨狼的情绪正在迅速恢复,这似乎对他也起到了相同的作用,那失去的幽默感又回来了。
狼王咧嘴一笑,以当年的语气笑问:“我得找人拿面镜子过来放在我俩面前,费尔,然后你再把刚才的话对我讲一遍。”
恶魔微笑,面上破碎的纹路忽地齐齐亮起,如滚烫的鲜血般生动。
“您没有听错,就是驱邪.只是,我们做不了这件事。”
鲁斯站起身,将手斧挂回他腰间。
此时,他已经重获全部的冷静——按理来说,这不太可能,他从芬里斯上借来的力量会将他引入疯狂,猎人与国王便是前车之鉴,他理应排在祭品的第三位。
可是现在,那影响却远去了,而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此事是何时发生。他思索着,不可避免地感到后背发凉。
万年间曾与莱昂·艾尔庄森一次次讨论之事于此刻浮上心头,恰到好处事实上,这些讨论完全可以总结成两个问题。
他会回来吗?如果回来的人不是他,我们该怎么办?鲁斯面无表情地看向恶魔。
后者了然,微微颔首,沉稳地回答:“他已重获生命,在生与死的界限被彻底模糊以前,纵使失去全部的人性,卡里尔·洛哈尔斯也仍然只会是卡里尔·洛哈尔斯。换言之,大人——”
恶魔忽然抬起右手,背后蝠翼猛地伸展,好似血管般的纹路道道亮起。在刺目的红光中,无数灰烬倒悬而起,飞向鲁斯身后。芬里斯人不急不缓地转过身,看见一地被切断的肢体。
直到这时,恶魔那段话的最后几个字才轻柔地传入他耳边,一如当年第八军团闻名银河的耳畔低语。
当他们这样讲话时,你就知道,有东西要死了。
“——如果有朝一日,他再次死去,他将以人类的身份被埋葬。”
“这是好事吗?”鲁斯盯着那些被斩断的肢体,如此询问。
“对他来说,当然是好事。只是,想让他彻底死去,恐怕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恶魔一面回答,一面走过了鲁斯,它的脚步声宛若正在燃烧的火焰。
芬里斯人鼻翼耸动,轻轻嗅闻那灰烬般的气息,心底竟涌起一阵极其厌恶的毛骨悚然,而这绝非他能控制住的“我们会尽我们所能,杀了这头恶兽。”恶魔毫不在意地说。“只是那之后的事情,就需要您和您的帮手来做了。”
帮手?
仿佛是为了应和鲁斯的想法,一声咆哮自头顶响起。而这并非应约前来杀戮的魔潮所发出的声音,它们为数不多,且每一个都极为沉默。
鲁斯抬头望去,看见一个被包裹在极淡金光中的人影。他好似流星般坠落,一头栽进了幻象被破除后的本质大地——即无数尸骸之中。
血肉飞溅,金光散去,一张鲁斯曾经见过的脸疲惫且凶蛮地出现在他眼前。
“我该离去了,鲁斯大人.”恶魔头也不回地低语道。“如果我们继续交谈下去,恐怕接下来您要在他身上费很多口舌。”
“我明白,来冬再会,费尔·扎洛斯特。托我向你的兄弟们问好,就说我准备好了蜜酒,有朝一日.”
鲁斯没有说完,便转过身去。
他呼嚎一声,唤出另一头巨狼。后者从他身后的虚无里跃出,一经落地便迅速凝实,随后便与它的兄弟一起,朝着那落地之人狂奔而去。
狼王紧随其后,染血之发烈烈狂舞,其神态近似狂兽而多于人类。
他这番做派自然而然地让那位坠落者心中警铃大作,只是,当他看清来者的脸后,难以形容的震惊与复杂情绪便接连浮现。待鲁斯真的冲到他面前,他更是直接惊呼出声。
“鲁斯?!”
“嘿,你连个尊称都不加吗?”芬里斯人愉快地问,并抢在他回神以前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我说,我这儿有个活计要你帮帮手,怎么样啊,小伙子?”
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扎布瑞尔沉默数秒,方才苦笑一声。
他握紧右拳中的徽章,感受着它依旧温暖的温度,心中闪过几丝明悟.然而,还不等他回答是或否,已经变得不耐烦起来的芬里斯人便拉扯着他走向了与魔潮完全相反的另一端。
暗黑天使伸着脖子回头观察,那涌动的魔潮和正在被围攻的巨大怪物看得他是眼角抽搐不已,浑身肌肉紧绷。
显然,他也和鲁斯一样,感受到了那难以言喻的邪恶。只是,和鲁斯不同,他对事情的真相完全一无所知。
早已从雄狮那里得知他过往经历的鲁斯倒也没拦着他看东看西,只是连哄带骗甚至还半强制性地将他拉到了一处黑暗已经快要破碎的地方。
柔和的光自头顶洒落,照亮他们二人。一个浑身鲜血,一个灰头土脸,两人面面相觑,最终,是扎布瑞尔犹豫着开了口。
“大人.”
“你现在倒是想起来加尊称了?免了!我可不喜欢大人来大人去的做派,只有少部分人和第一次见我的人才能这么叫我,明白吗?管我叫鲁斯就行。”
暗黑天使本能地深呼吸了几次,以控制心跳的速度,和血液的流速。等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想要回答鲁斯的话时,后者却拽过了一头背着东西的巨狼。
它似乎很不情愿,与群狼一模一样的黑金色眼眸紧紧地盯着扎布瑞尔,甚至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而这不祥的预感,也在鲁斯伸手扯掉一张斗篷后得到了应验。
暗黑天使双膝一软,猛地跪了下来。
鲁斯对此并不意外,他脸上装出来的轻快也彻底消散了,只余冰冷。他仰起头,看向那缓缓洒下的和煦天光,再次发出了一声狼嚎。
另一头狼毫不犹豫地转身狂奔,快得好似一阵寒风。不消半秒,它便衔着一柄长矛回到了鲁斯身边。后者伸手接过武器,扬手挺身,将酒神之矛猛地掷出。
它实际上已并无太多神异之处,仅仅只有极端的锋利这一行还称得上是优点但有些时候,最简单的事物反倒能起到最直接的效果。
循着长矛出手时所发出的爆炸音响,扎布瑞尔举目凝望,刚好看见那抹黯淡的金色锐利无比地划过黑暗。紧接着,一只大手便按在了他肩头。
“做好准备,帮手。”狼王严肃地叮嘱。“你待会有段路要走,这段路,你只能靠自己。”
他话音落下,四周景物竟然飞速变化,犹如被撕扯后的破布。扎布瑞尔这段时间已经见过太多言语无法形容之事,此刻竟奇迹般地保持了冷静。
他闭上眼睛,咬着牙,握紧双拳感受着周遭的一切——然后,他听见某种破碎的声响,以及某物气急败坏的嘶吼最后,则是呼啸不断的寒风。
暗黑天使睁开眼,四处张望,忽然发现他们竟然身处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周遭白雪茫茫。
不,等等,不对,不是他们。
黎曼·鲁斯和两头巨狼都不见了,只留下他的长矛还屹立在原地。当然了,还有一具尸体。
扎布瑞尔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了,就连深呼吸都做不到。他短促地喘着气,白雾呼出口鼻,迅速结成寒冰,体内所剩不多的热量正在迅速溜走。
他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对这里的环境之恶劣一无所知。而且现在,他也并不关心此事。他只是跪下身体,拔下已经彻底失灵的右手手甲,努力地摸了摸那具尸体的脖颈。
不出意料,没有任何跳动顺着他疼痛的手指传来。
扎布瑞尔闷哼着向后栽倒,然后立即爬起。他不顾眼前传来的眩晕,再次做了几次检查,结果无一例外。他对人体的了解告诉他:莱昂·艾尔庄森已死。
他呆呆地看着那张枯槁的脸,一言不发。天空中白日高悬,不但没有提供半点温度,反倒照得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但是不过三秒钟后,扎布瑞尔便合上了嘴,牙齿相互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他用力握紧右拳,打了自己一拳。疼痛袭来,鲜血和断齿飞溅而出,终于为这片白的令人绝望的雪地染上了第二抹色彩。
好吧,有一段路要走,是吗?暗黑天使站起身,托起他的父亲,将他如今瘦弱的身体背在背上,又顺手握住长矛,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
很快,他便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广阔的雪原,积雪极厚,但在地平线远端却隐隐有些绿色存在。他背着尸体,将长矛当做拐杖那样一瘸一拐地朝着它们走了过去。
这时,一个疑问滑入心头——一位原体能有多重呢?
扎布瑞尔如此询问自己,并很快分出了另一个声音来回答。那声音可靠又沉稳,在他心中缓缓响起。
这问题的答案有很多个,得看你问的是谁。
我问的是莱昂·艾尔庄森。
那么,他着甲了吗?没有,他死了。他连血都流干了。
那么他现在一定轻得可怕,对不对?是的。
扎布瑞尔的鼻头没来由地涌上一阵酸楚,他想哭泣吗?或许吧,或许曾有一刻他的确如此软弱。
但是,正在寒风中背着父亲尸骸缓慢向前的这个人;穿着破烂装甲,步履维艰,正被寒冷侵袭的这个人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泪光在闪烁,只有纯粹的意志力在无声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