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间幕:熄灭太阳(一万)(2 / 2)

仇恨的螺旋,狂怒的深渊,两头恶魔的鲜血不知不觉间已经溢满深坑,让这里变得犹如一块湿地。一者始终保持狂笑,一者却冷寂到和死者无异。

若无意外,这场战斗恐怕将一直持续到考斯因他们的暴行而真的崩塌,但是切莫忘记,这里仍然是祭坛。

所以意外一定会来,因为沈一手策划了这一切。

现在,他无需抬头观察天空,也能知道夜之魂正在飞向考斯那癌变了万年的太阳。

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哪怕已经在病痛中坚持了一万年,也要继续遵照过去的传统为考斯人带来黑夜与白天的交替,哪怕他们中的大多数在一生中都无法亲眼看见哪怕一次。

这一万年的苦旅将在今日迎来终结,夜之魂号会抚平她的病痛,让她安息。这是无奈之举,也是必要之举。她最后的余烬会在夜之魂的引擎中继续燃烧,带着考斯人前往马库拉格之耀。

“啊”

卡班哈突兀地发出一声叹息,它止住挥剑的动作,仰头看了一眼正在变得黑暗的天空,那张狰狞似野兽的脸上显现出了几分拟人的惊讶。紧接着,它竟然笑了。

砰的一声,卡班哈放下手,硬生生地将手中的斩首巨剑砸入了地面之中。它将双爪搭在上面,保持着笑容看向了沈。

后者平静地后退一步,单手拔出刺在胸中的长矛,将它扔了回去,刺穿了卡班哈的脖颈。

大恶魔满不在乎地扭扭头,任由自己的武器颤动,渴望更多的鲜血。它甚至就连声音都未曾有半点变化。

“就像我说的那样,和你们战斗永远让我心情愉快。”

“哪怕这样?”

“哪怕这样。”恶魔说。“以智取胜本就是战斗的一环,我又不是斯卡布兰德那样的蠢货——这场战斗是你赢了,沈,但你应该清楚,这不是我的终点。”

沈嗯了一声。

“我会回来,继续屠杀。”卡班哈认真地说。“你无需去思考到底是何人将我在此处召唤而出,答案的缺失亦是一种答案,再者,我认为你也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是不是,我的敌人?”

“你会在哪里再出现?”

卡班哈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它坦然且骄傲地说。“但我会毁灭你们的所有希望,那个时候,战争将蔓延到这片星空的每一个角落,你可否想象出那时的我将强大到何种地步?”

它低下头,靠在自己的剑上,忽然收敛笑意,转而严肃地对沈低语:“而他不是救主,他救不了任何人,唯一能够救你们的人只有圣吉列斯。”

沈沉默片刻,吐出一个词:“象征。”

“是的,象征——只有这样的人才足够做我的宿敌。在一片黑暗与绝望之中,在你们的惨叫与哭泣声中,圣吉列斯挥动着羽翼,洒下了金色的光辉,最终站到了我面前。”

卡班哈狞笑着举起剑,以它贴面,如发誓般缓缓低语。

“那场战斗将成为我至高的杰作。”

天空晦暗,病变的阳光忽然消散了,再也看不见任何痕迹。它原先投下的有毒的温度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以形容的寒冷降临在了考斯地面。

无数双猩红的眼眸瞪着彼此,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对于血神的魔军来说,这不是个多么值得考虑的问题。

很快,它们便开始互相厮杀。卡班哈是唯一一个没有再行使任何暴力的恶魔,它当然有这种冲动,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杀戮都是在挑动它敏感的神经

但它已经厌倦了。

和复仇之神的眷者们战斗永远都是如此,只有开始时愉快,越打到最后,便越觉得枯燥无味。

它们的愤怒和卡班哈所熟悉的那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寒冰与烈火要怎样才能融合到一块去呢?

而且,归根结底,它们之间的战斗本质上只是两种力量在互相撕咬,真正的胜负不在战士自己,而在于所处的世界到底能够容纳多少它们神祇的力量.

卡班哈现如今看得非常透彻,作为一个恐虐的恶魔来说,它简直是出奇的冷静,谁也不知道恐虐到底给了它何等偏爱,竟然允许它保有如此自我。<br

“来吧。”卡班哈说。“结束这场索然无味的战斗,让我们回到混沌中去,那里才是好去处,无拘无束,死战即可。”

它忽地抽动鼻翼,哼笑了一声:“我闻到了战争的气味,你的兄弟们正在其中与我的同类厮杀,真是好一场混战,作为我与圣吉列斯战前的甜点也未尝不可”

“你的胃口有点大。”沈说。

卡班哈为这句话而放声大笑:“我永不满足!”

再一次,沈平静地握紧了双拳。头顶晦暗的夜空中,一艘燃烧战舰的虚影正在急速远离,渺小似尘埃。

他明白,这是告别。

他走向卡班哈,后者期待地举着剑,任由他近身也没有挥剑。

沈明白它要做什么,恶魔打算用一种公平的方式来结束这场他们都决定不必再打下去的战斗,因此,它才没有像之前那样始终控制距离,反倒让沈接近了自己。

接下来,他们都只有打出一击的机会。

沈默默地站在原地,不以为意地承受着恶魔那恐怖的凝视,任由它随意挑选待会挥剑的角度

他并不在乎这件事,挥拳这件事并不需要在意太多,用西亚尼的话来说,“你只管挥拳就是,敌人才是那个需要头疼的人”,他的话有些不合理,但沈接受。

时至今日,他已经见过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了,他自己也是这些事中的一件。

所以,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只是,稍微还是有点遗憾。下次再见面,会在什么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将他们的话带给你

沈终于仰起头,看了看天空,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了,就连星星的光亮都不存在,只有黑暗,唯余黑暗,一如既往。

卡班哈咆哮着挥剑。

沈异常平静地挥拳。

考斯在他们脚下颤栗着,开始最后的转变。

——

在血中,罗伯特·基里曼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

他的拳头上还卡着绿皮的碎肉,一头伤痕累累的巨大野兽咕哝了一声,颤抖着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它足有四米之高,但现在不是了。现在,它只是一具恐怖的残骸,基里曼毁灭了它继续存活下去的可能性,也连带着把它打成了一滩碎肉.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这件事的,在战斗真的开始以前,他不觉得自己能和这个东西相匹敌,然而,当战斗开始以后,他便将这些事统统抛之脑后了。

再没有什么担心存在,只剩下一种莫名其妙的怒火。

他沉默着开始清理自己,简陋的锁子甲多处凹陷,下方垫着的软皮更是已经碎裂。他索性单手将它们扯了下来,扔在一旁。

他花了三个小时来制造这样一副简陋的锁子甲,就目前来看,它在战斗中没起到他想象中的作用。

多数兽人攻击他都能躲过,盔甲本身自然也就没什么用场。至于少数他躲不过的,它也起不到任何应有的防护作用.

基里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侧腹,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他知道这是骨头断了,但他现在没时间处理。

他转过身,看见一群幸存下来的人。他们正敬畏地看着他,犹如凝视天神。他们也穿着盔甲,只是和基里曼不同,他们的盔甲是典型的骑士甲,搭配有罩衣,唯独不见任何战马。

这个问题很好解释:绿皮的凶猛是奔驰的战马也无法战胜的,它们中的强壮个体往往能够单手将其掀翻,然后便是愉快的杀戮时间。

这些生物天生就不知道战争到底多么可怕,又或者,这只是它们赖以生存的一种东西,兼具娱乐与生存,也正因如此,它们反倒变得更加可怕。

基里曼沉默地将这些观察总结归类,然后走向那群骑士。

“大人——”

他们朝他鞠躬,敬拜,还有下跪。基里曼对这些东西无动于衷,他已经学会了平静处之,并非出自漠视,而是出自保护。

人们不能理解他为何不喜欢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他们也没有那种土壤来诞生出足够理解他的头脑.至少现在没有。

“——多米恩。”

基里曼唤出了其中一名骑士的名字,后者浑身一颤,立刻跪拜在地,不惜将头颅深深埋入泥土之中也要完全地表现出对于基里曼的崇敬。

按捺着心中对此的厌烦,基里曼努力地让语气变得平静了一些。

“清理战场,搜寻幸存者,回城内,让卡莫领主将他地库里的葡萄酒都拿出来,带到这里来,我有用处。”

“明白了,大人。”被称作多米恩的骑士恭敬地回答,基里曼转身便走。

他无需回头也能知道,多米恩多半是在自己走出很远以后才敢回头。他现在没空处理这件事,他只是一直走掐准了时间,远离了战场,来到了一片山林深处,他方才缓缓躺倒在地。

自从得到名字仅仅才十来天,他却感觉自己疲惫至极,仿佛活过了数个世纪。

死去村民们的模样尚未模糊,他就已经来到了一座新的城市。不是村庄,而是城市,拥有护城河与高耸的城墙,还有士兵与骑士保护。

以封建时代的眼光看过去,这里已经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可其内居民们却表现得人心惶惶。原因无他,只因为从东边传来的消息。

据惊魂未定的商人们所说,有一座甚至几座比他们居住之地更好的城市被绿皮毁灭了,强大的骑士尽数死去,尊贵的领主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绿皮们杀死,鸡犬不留,只剩下它们那恐怖的笑声

他们为此感到恐惧是理所应当,但是,基里曼却无法理解,他们为何会在看见自己的第一眼便那般崇敬,甚至直接开始以救主之类的称呼来高呼他的名字。

人们真切地视他为救世主,半神,神明之子,就连教会内的牧师都是第一时刻赶来为他加冕,将金子做的桂冠戴在了他的头上。

他无法理解这荒诞的事实,直到他看见当地领主——就连按理来说对权力无比上心的领主都对他的身份没有怀疑,直截了当地当众宣布他就是神话传说中的神皇之子,甚至当场就要奉他为主.

基里曼婉拒了这诡异的权力来源,但也没有完全拒绝。

他借用了领主家族的藏书室,想要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惜的是,他的时间并不多,因为绿皮们又到了。

没有犹豫,基里曼当即参加了这场战争。这一次,有着训练有素的士兵帮助,他总算是没有再咽下一次失败.

但胜利是次要的,当务之急是将他从脑海中莫名其妙获取的知识验证。

葡萄酒、油脂以及任何能够引起烈火的东西都是他的目标,如果这个办法能够成功,那么他说不定就能成功破解领主藏书室内记载的绿皮们总是能够死灰复燃的秘密。

到了那个时候,一场真正的胜利便唾手可得。

只是,在那之后呢?

基里曼茫然地透过头顶的郁郁葱葱看着天空,忽地苦笑起来——还是别想那么多,专注于眼前事吧

他沉默着坐起身,眼角的余光自然而然地将一头藏在山林间的野兽捕捉到了。那是一头母鹿,她正隔着一条小溪凝视基里曼。溪水平静,缓缓流淌,她的眼睛是那样安静。

基里曼回以同样的凝视,心中自然而然地诞生出了一种说不清的宁静。

他甚至情难自禁地微笑了起来,当然,这微笑仅仅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做的事情,尽管是生存所需,可是.

他收敛起笑意,咽下恶心的冲动,慢慢地站起了身。然而就在此刻,那头母鹿却朝着他走了过来,她走的很小心,很谨慎,但没有后退,也没有停止。

基里曼皱起眉,试图赶她走,但是,无论他如何挥手,发出威吓般的声音,这头美丽的生物也没有退缩。她穿越小溪,湿漉漉地带着森林的气息来到了基里曼身边,抬头闻了闻他。

罗伯特·基里曼以颤抖的双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他心中的痛苦与悔恨,村镇的毁灭,他身上的谜团,以及对偷来身份的不信任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暂时地被他忘却了,只剩下这头母鹿和她平静的呼吸。

然后,一只漆黑的鸟悄无声息地自他头顶振翼而过。

基里曼忽然感到一阵饥饿涌上心头,实际上,这不是简单的饥饿,而是一种足以摧毁人类理智的疯狂冲动。他感到口舌生津,喉头情难自禁地上下滚动,看待母鹿的眼光也悄然变化.

基里曼猛地松开手,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两步,勉强挣脱了本能的舒服。

怎么会?!他扪心自问。他在出战前吃够了食物,这场战争不可能将他消耗到这种程度

他痛苦地思考着,努力地想要束缚本能,可那头鹿却又往前走了几步,追了上来。

透过她漆黑的眼睛,基里曼看见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狰狞而扭曲的脸,牙齿外露,嘴唇因为过度的紧绷而泛白,双眼中仅存单纯的饥渴。

眼见如此丑陋之物,他那根仅存的理智之弦终于在此刻绷断。

一秒钟后,他便把这头美丽的生物开膛破肚。她的鲜血飞溅而出,她的血肉开始在基里曼的唇齿间徘徊,那样美好的滋味弥漫于舌尖之上。

肉质何其鲜嫩,鲜血何其甘美,她死前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基里曼意识模糊地吃着,脸上一片汗淋淋,他毫无知觉,浑然不知一只黑鸟正在他头顶投下愉悦的凝视。

他吃得浑身是血,碎肉满脸,指甲内卡满皮毛的碎屑,但依然非常专注。他掏出她的内脏,塞入口中,从心脏开始,一直到肺、肝以及一个湿漉漉,还没睁开眼睛,还在喘气的幼小存在。

罗伯特·基里曼忽然愣住了。

他像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新生儿,或从未拥有过视力的盲人那样,以这般震惊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手中,看向了那头即将死去的幼鹿。

他.呕吐。

他还想哭泣,但没能成功。然后,他听见一个脚步声从自己身后传来,带着警惕,以及树叶与树枝在盔甲上摩擦的声音。

“大人?您迟迟未归,所以我跟着您留下的痕迹找了过来——”

基里曼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满面惊愕,并且正在转化为恐惧的骑士。

他站起身,朝他扑去。

在他头顶,黑鸟振翼起飞。它十分愉快,祂也十分愉快,但祂总是能看得更远一些的。

祂的目光不仅仅只存在于这个偏远的蛮荒世界,还同时存在于诸多不同之处,祂着迷地看着这些不同的罗伯特·基里曼,并十分恶趣味地依照原体的天性,对他们依次分类。

食人,尚未食人,邪恶,守序,混乱祂在一瞬之间处理完了这件事,却唯独遗留下了这一个未曾做分类。

祂把他单独地挑了出来,放在一边。

“命运.”祂情难自禁地窃笑,并低语。“你能反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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