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韩非懂进化论,知道人类在上古状态下,甚至极端点,在原始人的状态下,人类跟虎豹猛兽相比处在绝对弱势。
那种环境下,只要人口足够稀少,人类几乎不存在跟同类竞争的需要。
人活不下去的理由,几乎没有是因为被另一个原始人抢了资源,他们只会是因为“斗不过大自然,打不过更强大的动物”而被杀。
那样的原始人,怎么会勾心斗角?当然是看到一头老虎来了,要众志成城本能团结杀老虎、保护同伴。
因为基因本能就告诉原始人,你不团结、不利他、不互相帮助,都会被老虎杀了的。不需要道德教化,原始人天然本能就团结友爱。
因为人是从古猿进化来的,不是猛兽进化来的,古猿本来就不是肉体力量优势物种。他进化来的时候就是一种必须群居抱团互助的生物,必须有社交和合作。
人类跟人类的内部竞争矛盾的凸显,得是人类已经掌握了一定的工具、开始征服自然、能让人口繁衍、爆炸、出现人多地少、天然采集和狩猎的收获不够吃了。
这时候人才会意识到人的主要竞争矛盾,不来自于更强的猛兽,而是来自同类,也正是进化到了这个时候,人才会出现“缺德”,才会出现“损人利己”。
“伪”才会出现其第二种可能,那就是此后的“伪”既可以利他也可以损他。
其实韩非子在《五蠹》里明明也有对此的论证:“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
说明韩非其实应该认识到“在人口稀疏的时代、在人和自然的矛盾才是人生存的主要矛盾”的情况下,人的“天性”应该是“不争”的,也不会“缺德”,那不就是“性本不恶”了么?
至于后来的“缺德”,韩非自己也说了,是因为人口爆炸人均自然资源不足、进入农业社会,“人有五子不为多,祖父未死就有二十五孙”,所以人才变贱变缺德。
一切恶都是在人口增长、局部人均资源不足后出现的,最初的人口增长都没出现之前,哪来的恶。
只不过韩非在其他地方专门为了论证他的“性本恶”时,又不用这些论据了。可见韩非也是一个选择性遗忘的人,每一场不同的辩论,都只专门引用对自己有利的论据。
李素论证了这一切之后,基本上也就把韩非对荀子的“恶意误解”,彻底剖析出来了:韩非说人性本恶是错的!荀子的“性、伪”论比韩非要好很多。
但荀子多年来也被误解为“学兼儒、法”,主要也是因为韩非对荀子的解读有错,而近五百年来,后世的读书人、后世的大儒,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韩非耍的那个鸡贼误解,导致荀子被大家的误会加深了!
直到今天,李素重新解释了荀子的“性、伪”,尤其是把这个“伪”字单独挑出来重新解释。
李素甚至是以韩非之论攻韩非另外一些论,指出韩非在多个地方对荀子同一个思想的解读本身都不一致,所以如今世上一切读书人对荀子的“伪”的解读都是错的,至少不够精确、全面。
只有李丞相对荀子“伪”的解读,才是最全面最精确的。
所以,人的“性”本“质朴”,而“不恶”。人的“伪”也并非“本恶”,而是在天然状态下人与人应该是团结的,是后天的匮乏与争,才让人与人之间有“恶”,这是可以通过教化克服引导的。
而且韩非不也对人性越来越恶说了一个前提么?那就是人口增长、不足、争。这就可以从两个角度解决,要么发展生产力,要么控制人口。
总之是要让人口符合生产力的养活承受能力,那样人性和道德就不至于太坏。
西汉也好,东汉也好,越到末期道德越来越沦丧、察举越来越卑鄙,其实也可以这么解读,一方面是人缺德的经验越来越丰富了,另一方面就是人越来越多田不够种了嘛!
越不足、越争,才越促成缺德。这不等于人本性缺德。
这里面最关键的点,就是李素是全世界第一个从人类学的角度,指出了“人天然需要社会合作和团结”。
亚里士多德比李素早,但浮光掠影描述不精确。
马克思确实和李素一样精确,但这个时空马克思不是还没生出来么。
……
刘备听完之后,自然是再次瞠目结舌。
而且他思索了很久,愕然发现,自己最大的收获居然是:
被伯雅贤弟这么一解读,至少那些道德堕落者不能再拿“人的天性就是道德堕落的,大家都有缺德,无非程度轻重,谁也别笑谁”来说事儿,把社会整体道德沉沦视为一个默认的准则。
虽然短时间内效果未必看得出来,但至少李素给人类指明了光的方向。
人类重新相信道德是天然存在的,而且“可以是人类原生的第一性”。
法律才是完全后天出现的嘛。
解决了这个最根本的思想统一问题,年初强调的那些“信义主义”才能有进一步落实的可能性。(虽然孟子也说性善是第一性,但现实世界的礼崩乐坏导致大家只是口头上信孟子,心里早就不信了,阳奉阴违
想做坏人的当然仍然会去做坏人,但至少那些“原本羞于做好人,怕做好人会被人耻笑为虚伪”的人,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做好人了。
没人说你是伪君子,是装的,是五十步笑百步。
最后这一点刘备太喜欢了,因为刘备最烦的就是他做好人之后被人喷“刘备是个伪君子,他是装的”。哪怕刘备打算一直保持下去,还会被人说“他是装了一辈子的伪君子”。
能遇到伯雅贤弟真是痛快啊,朕这一辈子当好人都不怕被人说是装好人了。
没说的,铁定应该封圣地位高于孟、荀。
刘备觉得浑身一股灵魂出窍一般的舒坦之后,才忍不住意气风发地追问李素:“贤弟今日怎会恰好手头拿着这本《形而上学》?
真是没想到,那些极西之地的蛮夷、罗马人的祖宗,叫什么希腊人来着?都能有如荀子一般睿智、还能互相印证借鉴的大贤。是叫亚里士多德是吧?”
李素已经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拿起一杯乳清蛋白奶酒,喝完了之后才抹抹嘴,答道:
“实不相瞒,这几日,阿亮也在跟臣请教‘对于无耻无信之敌,是否能以诈易诈出尔反尔’,探讨这些学问呢。
臣一开始只是隐约有点想法,把思考跟阿亮说了,阿亮说他没看到过臣引用的那些说法,就又去兰台苦学翻捡。最后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全部书都仔细翻了一遍,找到了这本《形而上学》。他还说臣所言比亚里士多德更多,非要缠着臣找出其他来源呢。”
实话实说,要不是诸葛亮缠着他切磋学问,李素今天还真没办法把跟刘备讲的这些内容,都做到“论据本土化”。
幸亏诸葛亮先问了一遍,让李素把那些马克思独有的东西去掉了,附会到亚里士多德上。刘备再来,就显得刚备好课的李素无所不知。
刘备听了愕然,不过随后是爽朗大笑,还不忘亲自给李素续了一杯乳清蛋白奶酒:
“伯雅不必过谦,这也是天意如此。可见我们君臣三人,本性略同。朕也觉得人天性本善,谁说朕是装的就让他们说去!下次朕就不怕了!
喝!你也说多渴了吧,这酒就是个乳水,喝再多都不怕!难得痛快,今儿喝个够!”
ps:因为有哲学灌水,所以还是五千多字一章写完,算是赔偿拖慢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