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母重新生了个孩子,她被彻底遗忘。
“我用了她的长相和名字。”白澄说。
夜色中,一个塑料袋的人形生物半跪在一块儿墓碑面前,坟墓上写着白澄的名字,她把手放在墓碑上,想跟她玩那个鱼缸触碰手指的游戏,但没有得到回应。
四周的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那是很悚然的一幕,大地裂开蜘蛛网纹一样的口子,塑料袋钻入女孩儿的身体,皮肉的分层,包裹住骨头,进入腐烂的口腔,努力向下衍生,到达胃部时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安全感,好像自己回到了家。
那是白澄第一次从坟墓中钻出。
地下的塑料像是一条新流水线,她们钻进坟墓,凝结成无数白澄的躯壳,让她永远不死。
不死者白澄诞生了。
“我有了完整的意识和思考模式,通过学习已经和人类很相似,别人至多会觉得我有点奇怪。”
白澄在人世间开启了自己的人生,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公园草地上看天上漂浮的塑料袋,飞舞的塑料袋也像游动的水母,让她想起在鱼缸里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有一天人类发现了我们的存在,我猜他们以前就有人发现过,但没有公开报道。”
白澄知道自己不正常,她混迹在人中,但内心只是一只塑料袋,而不正常的人很多,那时候变异人的隐瞒方式还很稚嫩。
白澄走在路上能分辨出哪些是人哪些不是,一只蜘蛛,一只蚊子,这是一只猫咪,那是一只鳄鱼。
世界在腐烂,生物在异变。
白澄小心隐藏自己,她对所有人都没有敌意,非自然人类会忍不住吃人,白澄没有一点胃口,相反随着人类社会发展,白澄的力量更加强大了。
因为垃圾越来越多,经过循环之后微塑料进入人体,她甚至能操控尸体。
但白澄有自己的弊端,她记忆很短暂,每次死亡时醒来都会失去一部分,那时候人类和变异人的冲突已经越来越大了,总是失忆意味着总是被杀死。
“为了储存记忆,我创造了自己的主脑。”
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终端,这样才能真正成为不死者。
“你看到的就是我的主脑。”白澄说。
白澄牺牲了一个自己,她站在垃圾填埋点边缘,垃圾堆里充满了塑料模特,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坟墓,于是亲手埋葬了自己。
白澄跳进了填埋坑,闭上了眼睛,所有活着的白澄都会向她汇报。
“我学习了人类的知识,物化了我自己,很奇怪,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会物化人。”
她本身就是工具,知道自由之后,再次成为工具会让她感到痛苦。
“这件事有个好处,我记载了自己的历史,同时也无意间记录了你们的历史。”
“你们现在所经历的,过去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我们总是在重蹈覆辙。”
白澄设置主脑之后,变异人和人的冲突扩大到无法调和的地步,变异人认为自己更加强大,凭什么受管控,第一起恶性事件发生在某个著名商圈,变异人无差别的袭击让温和派都不愿意承认变异人是人类的一份子。
武力镇压过后,严苛条例诞生了,变异人被驱逐到某个集中管理区,人类划分了一部分土地给他们生存。
“这是高墙的原型。”白澄说。
祝宁之前一直很好奇,人们最初怎么建立高墙的,再高效的执行力也不会这么短时间内创造出如此复杂的墙体构造。
原来不是从零开始的建设,而是在原有基础上改造。
保护人类的高墙,原本竟然是用来囚禁变异人的监狱。
“刚开始的举措看上去都很有效,变异人进入独立生存空间,大家泾渭分明,消灭所有变异人的论调越来越高,但这根本做不到。”
“因为我们来源于你们,”白澄说:“我们就是你们,就像微塑料已经进入所有人的身体里,所有人也都已经携带了污染因子,只需要一个导火索就能引爆。”“你们还是我们,根本没有区别,我们就是同类。”
变异人被隔离之后,变异没有消失,而且越来越多,高强度的社会压力,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越来越严重的环境污染。
人们只是在竭力控制理智,假装自己是正常人。
“节点呢?”祝宁问。
污染存在多年,但八十年前才集中爆发,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白澄:“人们发现了污染孢子的真正作用。”
在古老的过去,变异人很少,人们知道有一类特殊人群的存在,但不会大惊失色,因为遇到的概率太低了。
那时候少量死去的人会析出污染孢子,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不同国家还有不同的解释,大多数都是奇迹论,或者那是死去的神的灵魂,甚至有些部落还会崇拜污染孢子。
社会文明飞速发展的时候,所有人都成了被压榨的一环时,变异人数量越来越多,死后析出污染孢子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他们有了足够的样本去分析研究。
“部分变异人和普通人类因此达成了统一战线,他们期望更多污染孢子,能够做到垄断生产,于是把目光看向了变异人生活区。”
“那时候的墙内没有这么多高科技,有部分变异人是真的愿意生活在墙内,对他们而言那样更加舒适,他们不知道自己成了工厂里的肉。”
“我说过了,你们现在在发生的,历史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同一个概念的不断升级,联邦的创始人绝对参考过这段历史。”
@“但他们犯了个错误,”白澄说:“污染孢子过去很少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时候巨人还活着,人类相当于在一个壮年巨人身上生存,如果有序利用资源,还能再生活几百几千年,但人们在高强度压榨污染孢子,污染孢子必须要杀死污染源,所以必须人为污染,污染孢子大量爆发时,意味着巨人开始死亡了,我们正处于她死亡的余韵中。”
而贪婪的人依然在索取,不管是变异人还是普通人,他们最后压榨的都是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
变异人对人类社会宣战,战争爆发,仇恨蔓延,四处都在打仗。
那时流水线上生产最多的东西是武器,仇恨带来更大的压力,压力带来更大的仇恨,滚雪球一样让世界不堪负重。
于是大规模的污染彻底爆发,传播速度极快,像是女巨人濒死之前的一次发泄。
忙着打仗争夺资源的人,忙着发泄仇恨的人第一次正视世界,他们终于放过了彼此,但自救已经来不及了。
黑色蘑菇云下漂浮着血红的污染孢子,有摄影师拍下这惊人的一幕,污染孢子柳絮一般席卷全世界,感染速度太快了。
变异人是感染之后还能保持理智的存在,那次大规模污染变异出强大的生物,伸出触手无差别杀死所有人,连变异人都无法在那种极端环境中生存。
他们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怪物,在更高级别的生物面前,强壮的蝼蚁和弱小的蝼蚁之间没有区别。
变异人和自然人都承认彼此是人,但当时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人类在毁灭世界的时候,世界也在毁灭我们。”祝宁重复了白澄最初的话,到现在她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祝宁一直猜测永生药业是否隐藏了什么秘密,以为这家公司在大污染来临前做了什么,现在看来,它只是参与其中,当年应该有很多大型企业都这么做过,只不过永生药业活到了现在。
@并不是某个单一的企业或者个体毁灭了世界,而是所有人共同开创的末世。
白澄点头,继续讲述当年的历史:“他们只能先往高处走,因为污染孢子有漂浮高度。被称为变异人的种族打开了高墙,自然人拥有更高的科技力量,变异人有更高的能力,变异人欢迎所有墙外成员来避难,大家终于拧成了一股绳,想要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后来才有的高墙计划,刘年年代表的新世界的母亲几乎就是将两种人进行了融合,他们想寻求共生道路。
难怪霍瑾生支持这条路,在她看来,当年的仇敌合作,不可调和的矛盾要有个调和窗口,这就是劳动成果。
祝宁默了下,她现在是半个机器人,不需要花时间就能消化白澄的话,她问:“我记得,在八十年前人类建设幸存者基地时,污染曾短暂消失过。”
祝宁抬头看着白澄,问:“是你做的吗?”
祝宁对于过去的历史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口口相传真假难辨,尤其有一点,他们说在大污染爆发之后,污染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这才给人类建设幸存者基地留下缓冲期,不然人连逃难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想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白澄,那样恐怖的力量,只有每一个分子都渗透全世界的人才能做到。
白澄:“是我做的。”
白澄在女巨人死亡的同时就感知到了她,那样辽阔的土地在她的感知下有具体的轮廓,仿佛白澄目睹了每一个细胞的死亡。
女巨人活着的时候属于全人类,但在死亡后只属于白澄。
洞穴中刘年年神经震颤,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一行字。
《污染全面爆发,不死者白澄争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