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郡,广平县。
冀州诸地,士族公卿之门甚多,分支庞杂,彼此各有固守的基本盘,其中魏郡之地,自漳水之南,邺城以东的广平、肥乡、馆陶之地,以沮氏家族为先。
沮氏家族的现任家公,就是沮授。
和田丰一样,沮授也是冀州的茂才出身,家学渊源,家中世代研习《戴圣礼》,其能够成为一州之茂才,其本人的能力和背后家族的政治能量,自然都是不可小觑的。
今日的沮授,正在家中招待着一位重量级的人物——田丰。
身为一州之茂才,田丰和沮授见面,不似旁人一般置酒纵情,而是在沮授家院落的小亭之中,布一棋盘,热一壶草汤,对弈执棋,闲谈天下诸事。
“要十亿钱?”沮授落下一枚黑子,略显诧异的看向田丰:“是冀州新任使君亲口与元皓兄言之的?”
田丰手中捏着一枚白子,翻来覆去的在指缝间转着,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棋盘,道:“呵呵,若非我亲耳所闻,又岂能来说与公与?君相知于我,田丰做事,从来都是不散妄言,能从我口中所述之事,必不会错。”
说罢,他左手挽起右手之袖,伸手探前,将白子落于棋盘之上。
“公与觉得,使君此举深意若何?”
“要少了。”沮授淡淡一笑:“若我在其位,当张口索要五十亿万钱为上,哈哈哈。”
田丰似有些吃惊:“为何?”
“左右都是要不来的,那为何不多要些?”
田丰皱了皱眉头:“公与莫要开这般的玩笑!”
沮授再次将一个黑子落在棋牌之上,道:“元皓误会我了,我并无玩笑之意,乃实心之言,十亿之钱,对刘使君而言,不过只是表面的试探之策,此君志不在此,想来定有后招。”
田丰叹道:“公与此见,与我相若,这位刘使君虽然年轻,却非寻常之人。”
“昔日在常山,刘使君剪除真定三家豪族的手段非常,一举定势,让真定三族没有丝毫转圜之力,光是这一手,就已非一般少年所能及……如今,他来了冀州为牧,这四郡的诸望怕是不得安生。”
沮授笑道:“任何事也要从两个方面看,这位刘使君志向颇大,他此番来冀州,为了扩充其实,当会对各郡衣冠巨室动手,倒也是常理。不过反过来想,刘使君若能在冀州出位,那在冀州曾与他共事的诸族,岂非也因此而得利于天下?”
田丰扬了扬眉,道:“他已是牧使,还能如何出位?”
“元浩兄乃是高瞻远瞩,胸富韬略之士,些许事情又何须问我?天下大事,难道不尽在先生心中?”
田丰面无表情,冲着沮授使了一个眼色:“该你落子儿了!”
“哦!惭愧,惭愧。”
沮授随即再次执起一黑子,细瞅片刻,落于棋盘之上。
“据传,京师之中,天子病重,时日无多,外戚何进执掌大军,而宦官则凌驾于西园八校,凉州之地,皇甫嵩、董卓等关西军莽则手握重兵,今天子膝下,二子皆年幼,皇后又是屠户出身,性狭无甚见识,似这般格局怕是早晚都要乱,就看乱到什么程度了。”
田丰捋了捋须子:“若果真如此,咱们这位在冀州任牧守的天子皇亲,在这格局还真就是重中之重了。”
沮授言道:“自黄巾蛾贼被剿灭,冀州诸郡贼寇猖獗,野民日盛,诸士豪损失颇重,依我思之,若继续这般下去,冀州的高洁之门怕是十年之内得让贼寇耗灭一半,当此时节,诸家当寻之以变通之法,若是依旧固守其道。只恐结果难料。”
田丰说道:“如此说来,你似乎颇看重这位刘使君?他可能使时局有变了?”
沮授道:“还得看刘使君接下来下的是什么样的棋招,若他真有心能下一盘大棋!沮某人便倾举族之力相助他又如何?可若他棋艺不精,我却不能相陪了……毕竟我广平沮氏也是百年士族,这份基业确是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就在两个人相谈之时,却见沮授府中的一名仆役匆匆忙忙的跑到了亭外。
“家公,邺城那边的人传信回来了。”
说罢,那仆役将一份简读递送到了沮授面前。
沮授随手接过展开来看。
他本来只是随意的看着,但看了一会儿之后,就见沮授的表情变的有些凝重起来。
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便见沮授缓缓的将简牍放下,转眼盯着面前的棋盘,喃喃的嘀咕了一句:“好棋。”
田丰闻言,也随之看向棋盘,奇道:“这步棋哪里好了?我如何就没有看出来?”
沮授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说你我之间的这盘棋好,而是说刘使君的这盘棋下的颇为精妙。”
“哦?”
田丰好奇的看向了沮授手中的那卷简牍,问道:“公与可否借某一观?”
沮授自然是不会吝啬的,他随之将那份简牍递给了田丰。
田丰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说道:“这河北商业协会倒是颇为新奇啊,第一次听说。”
沮授叹息道:“这位刘使君,似乎暂不着急组建军队,也不着急问诸家索要财货,只是简简单单的成立了这一个所谓商会,还是以河北诸多寒门为根基的,这倒真是个长远的布局。”
田丰轻叹口气:“这个所谓的商会一出,日后到底能发展成什么样,在河北诸业中有多大分量,皆不清楚,更不知其会是否对各族造成多少影响。”
沮授笑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五年之内,咱们这位刘使君的牧署,应是不会缺少财货用度了。”
“当此一招,能看出这位刘使君乃是执棋之妙手,此等人杰,我当亲往拜之。”
田丰似略微惊讶的看向沮授,道:“公与,伱此时去见刘使君,是有向使君低头示好之意?”
“如何就不能不低头呢?”
沮授指了指那份简牍,道:“元皓兄应该能看出来,如今河北已是多有行于商贾的寒门庶族开始向这位刘使君靠拢,昔日以涿郡刘氏为主的一众寒门富商,已然垄断了河北马市,如今他们成立商会,吸纳诸州寒门,把控盐铁粮木之业,试问河北衣冠之族,日后在商道诸业,可还有转圜余地?”
“这一州牧守不比一郡太守,权柄甚重,朝中诸事皆对其一人,刘使君应该是早就想明白了,如何活用这个藩镇身份,以定州内诸事。”
田丰言道:“此时诸族若自持身份,不主动向前,怕是这商会的根基建成之后,衣冠诸士之家若想再入其中,就没有机会了。”
“嗯,此乃枭雄手段!”沮授的眼睛竟有些放光:“真英杰人物!”
说罢,他看向田丰,却见田丰并无惊讶之色,反倒是也在笑着。
沮授恍然道:“看来元皓兄早就有投诚于使君之意,只是一直未得其便?还是和沮某一样,意欲观察?”
田丰笑道:“都有吧,只是魏郡和巨鹿诸望族,当此时节应大多不愿让步,只有你我两人前去拜见,回头会不会为旁人指责?”
“大丈夫行于世当光明磊落,志在四方,沮某既有心与这位新使君共成大事,又岂会行那首鼠两端,畏畏缩缩之事?你我又不曾损害诸家之利,只是赤诚相投,难道这样,也算是错的?”
听了沮授的话,田丰当即抚掌赞道:“公与既能说出此言,足见与我是志同道合之士,实不相瞒,刘使君索要十亿钱财,我往四郡诸家说之,无一人应承,更无一人能这般中肯的去分析刘使君这个人。”
“当变不变,必受其难……十亿纵然太多,但身为地方族长,若分文不予,岂不是就要结仇于刘使君?当此时节,别人能犯糊涂,元皓兄和我,可不能犯糊涂啊!”
田丰言道:“我从邺城离开之后,就已经书信回巨鹿,命家人准凑财货……所能捐赠于牧署的财货,当有三千万钱之数。”
沮授心中暗叹,田丰的眼光果然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