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卫泓湙走进书房, 朝上首的卫秉行了一礼,“您找我?”
“嗯,坐吧。”卫秉指了指对面, 示意他坐下。
“后半程怎么没见你的人?”
卫泓湙落座,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吃了几杯酒有点晕, 在外面吹了半天风才算好, 后来一直在后头和斌守他们说话,爹可能没注意到那边。”
“这样。”卫秉没有多打听, 本就是随口一问, 对儿子他还是放心的。
他现在忧心的是另一件事。
“皇上今日的举动你怎么看?”
“一半真一半假吧。”卫泓湙眼尾微挑。
“丽妃的话无法判断,但画卷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巧合,皇上心中未必没有疑虑, 如今所做不过是顺水推舟。既然有利无害, 何乐而不为?”
“对。”卫秉满意的点头, 眼里尽是对这个儿子的赞赏。
能看透这一点,委实不易。
“那你说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是以不变应万变,还是……
“将它做实。”卫泓湙淡声开口, 仿佛没有注意到父亲惊讶的神色,接着道:
“不管皇上信了几分, 我们都要让文武百官和天下人相信, 表妹就是皇家血脉,是唯一、且已经长成的大公主。”
“为何?”卫秉身体前倾, 目光灼灼, “因为你心仪颜儿?”
卫泓湙没有反驳,“我不否认有这个因素,我的确心仪表妹, 想娶她为妻。”
“你觉得国公世子的身份不够,还想做长公主驸马?”卫秉继续逼问。
“不。”卫泓湙抬眼,直视他,“爹,我不想做驸马,我只想做表妹的丈夫。”
他想做的只是她的丈夫,而不是谁谁的驸马。如果不是她,给他多高的爵位又如何?
卫秉微怔,身体缓缓靠回椅背,“那你为什么……”
要执着于将颜儿的身份做实?
真决定那样做,其中承担的风险甚大,一个不小心足以颠覆整个国公府!
“爹,您觉得国公府继续这样中庸下去,就不会有问题了吗?”卫泓湙看着他,眸光幽深。
“当年祖父没有站队,看似保了国公府无虞,实际上也将我们一步步从皇权中心拉离。因为没有付出,皇上不信任我们,如今没有动手,还给予优容,无非是忌惮您手里的那点人。一旦连人都没有了,等待我们的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卫秉沉默。
只有真正站在朝堂上,才能感受到那种波云诡谲,那种犹如站在悬崖上随时会掉下去的惊心胆颤。
一招不慎,一家老小都得跟着陪葬。
尤其在皇上没有子嗣,下任帝王不确定是谁的情况下,那真是日日提着心,不知道这个王朝会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国公府是否还能在下一次的波动中继续得以保全。
其中煎熬,又能与谁诉说?
卫秉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觉得与其战战兢兢保全自己,时刻担心着不知何时会降落的屠刀,还不如放手一搏努力去拼一把?”
“是。”卫泓湙坚定的回答。
“那你知道,即便最后拼成功了,国公府也未必一定会得到什么好下场吗?”
自古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还少了?
“那是因为他们没用了,只要对帝王有用,‘他’就不舍得卸磨杀驴。”
因为“他”还需要他们稳定朝堂,与反对“他”的人对抗。
卫秉皱眉,“什么意思?”
怎么一直对帝王有用,为什么那么肯定即使皇帝登基了,也还是会有反对他的势力?
卫泓湙垂眸,因为自古都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如果臣压在君头上,子不听从父亲,妻凌驾于夫,那些迂腐的老学究们必然群起而攻之。
伦常败坏,天理不容。
卫秉豁然起身,“你想……你想直接推你表妹上位?!”
“不行吗?”卫泓湙双手交叉,嘴唇微微发白,瞧着似是气血不足。
然而此刻卫秉却根本无暇顾及观察儿子的面色,他快要被他大胆的想法弄懵了。
我以为你只想当驸马,没想到你想当的是皇夫?
“荒唐!”他下意识怒斥,女子如何能为帝?
“为何不可?爹敢说先帝当初没想过让大长公主继位吗?”
卫秉语塞,家天下家天下,先帝只有一个女儿,要星星不给月亮,怎么可能没想过?
当年百般试探大臣,相方设法为长公主铺路,怎奈父亲有心、孩子不争气,拖着拖着,就出了变故。
丰恂的意外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必然会发生的,因为他姓丰。
不姓赵。
“那我以后的孩子姓赵便是。”卫泓湙不以为意。
卫秉却气得操起桌上的砚台就砸了过去,“不孝子,说得什么混话!”
“这怎么是混话呢?”卫泓湙接住砚台,胳膊一抬,牵动了某处,疼得他脸颊抽了抽。
“爹,你就说你想不想吧?”
想不想有个流着卫家血脉的皇帝外孙?
想不想做皇帝的祖父?
卫秉噎住,想啊,怎么可能不想,你去外面问问,世人有哪个不想?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么定了,我做皇夫,给您生个下下任皇帝孙子!”卫泓湙起身,径直往出走。
“混账!”卫秉气得脸红脖子粗,听听他说的什么,什么叫他做皇夫,给他生个孙子,凭你一个人能生得出来吗?
啊,不是,你一个大男人,生什么生!
“爹,祖母还在等着和您一起守岁,别耽搁了。”卫泓湙走到门边,回身看他。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这是唯一能保国公府三代无虞的办法,您说呢?”
卫秉重重喘了两口气,在原地呆愣半晌,终是从书桌后缓缓走了出来。
“走吧,别让你祖母久等。”
卫泓湙勾起唇角,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有国公府倾力支持,还有大长公主、闻远侯、静安侯在暗中推动,表妹的心愿一定能成。
“剿匪的事情安排得如何?”
“临近年关,皇上封笔,一切事宜都停了,只能等年后再提。”
“那就先不提了。”
“怎么,不想去了?”卫秉站住脚看他。
“不,想去,但现在不能由我们提。”
卫泓湙含笑伸出手,搀扶着他往前走,卫秉哼笑一声,听他继续往下说。
“如今我们的目的和皇上暂且一致,他为了造势,必然会再往表妹身上加码,突出他‘宠’女儿的心。”
而与夏沁颜有关的人,除了夏耀祖,就只有他们国公府。
夏耀祖必然不可能,皇上为了给女儿出气,肯定要收拾他。
卫泓湙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那份账本想来该派上用场了。
“你觉得皇上会主动提出派你去?”卫秉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对,而且不会吝啬人手,甚至大肆加封儿子。”
国公府越辉煌,夏沁颜背后的势力越足,就越不会有人阻止他认这个女儿。
“所以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我们只要等着就好。”
至于以后……
卫泓湙看着不远处的小楼微微一笑,给了他的东西,再想收回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说好了要帮她,他就必然会竭尽全力助她达成所愿。
卫秉望着身侧的儿子,目露欣慰,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成为皇帝祖父,但他相信,有这个麒麟儿在,国公府定不会败在他手中。
*
或许镇国公府真的在走好运,喜事一桩接着一桩。
卫秉父子刚走进老夫人的院子,就听见一阵阵笑声从里传来。
“何事这般高兴?”
“回国公爷,二少爷回来了。”丫鬟笑着迎上前,接过两人的大氅。
“听闻一路快马赶回来的,主子们前脚出门,二少爷后脚就到了。”
孙氏见了他就好一通大哭,一边抱怨他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害她日日忧心,一边诉说心中诸多不满,指责众人忽视她、排挤她,连小辈都能给她脸色看,直把风尘仆仆的二少爷都哭傻了,愣愣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过这些就不用特意跟主子们说了。
丫鬟敛下心神,恭敬的打起帘子,目送府里最尊贵的父子俩迈步进了里间。
一进去,卫泓湙就不由的皱了皱眉。
只见宽敞的厅堂内,两边都坐满了人,谷氏、孙氏、二老爷、三老爷,就连不怎么见人的三夫人也出来了,还有几位妹妹和刚来的孙家表妹都在。
久未归家的卫泓瀚被周氏拉着坐在身边,祖孙二人亲亲热热,瞧着好不腻歪,周氏时不时就被逗得开怀大笑。
但这不重要。
真正让卫泓湙介怀的是,那小子和颜儿离得未免也太近了。
周氏一手牵着一个,男才女貌,仿若观音座前的金童玉女一般。
忒得碍眼!
“泓瀚。”他沉声喊他。
卫泓瀚转过头,一双眼眸笑盈盈的,说不出的温和,五官分明、面容俊朗,唇角似乎永远含着三分笑意。
原本白皙的肌肤被晒成了小麦色,没了往日的白面书生模样,倒是多了几分男子气概。
他的穿着并不精致,好似还没来得及梳洗,衣袍显然是旧的,下摆都被磨出了毛,可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穷酸,周身萦绕的浓厚书卷气生动的诠释了什么叫做“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若是往日,卫泓湙定然会赞一声:好一个无双公子。
可是他现在显然没那份心情,只恨不能亲手将他拉起来,离心上人远远的。
“大哥。”卫泓瀚不知他心中所想,笑着起身迎上来,先是朝卫秉一辑,“伯父,侄儿回来了。”
“好好好!”卫秉上下打量他,连声赞叹:“有大人的样子了,看来这趟游学,收获颇丰。”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侄儿此次拓宽了眼界,见识了很多以往没有见识过的存在,说不上收获颇丰,只能算有了点小小的心得。”
卫泓瀚语气不急不徐,谦虚却不卑微,诚恳又真挚。
“待伯父有空时,侄儿还想与您探讨探讨。”
“好啊,你想什么时候,只管来前院书房找我。”卫秉拍了拍他的肩,“以后府里就靠你们两兄弟了。”
国公府以武起家,到了第三代无论如何也得做出改变。
湙儿是世子,将来必要承袭爵位,所以当年老国公做主让泓瀚拜了名儒做师父,期望他以后可以科举入仕,与湙儿一武一文支撑国公府门楣。
假如未来果有不测,好歹还有一条后路。
如今看来这个决定当真高瞻远瞩。
卫秉不自觉看向周氏身旁,外甥女正歪着身子和下方的卫琼说着什么,脸上是纯然的喜悦。
说实话他有些想象不出,这样的脸坐在龙椅上的场面。
会有威仪吗,能压服住那些老滑头吗?
夏沁颜似有所感,朝他望来,晶亮的双眸宛如黑曜石,静静的看着人时,带着一种似要将人吸进去的错觉。
不知为何,卫秉忽然脊背发凉,心头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闪而过,可还不等他辨认,便又消失无踪。
“大舅舅。”夏沁颜眉眼弯弯,一派纯然,与往常并无二致。
卫秉连忙笑着点头,将杂思抛掷脑后,不管怎么样,既然已经决定走这条路,那就要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这可是关系到国公府上下三代人的命运。
夏沁颜一直看着他走到谷氏身边坐下,这才移开目光,垂眸的一瞬间,眼中划过几缕笑意。
如今她手里两张牌,丰家和卫家。
成事前,他们互相帮衬,互为辅助;成事后,也可相互牵制,互为掣肘。
但是这还不够。
如果将眼光放得长远一点,为了不让卫家将来彻底做大,成为尾大不掉的麻烦,那他们府内就不能完全是一条心。
有矛盾、有争端,才会将注意力放在内部,而不是养大了心,反过来想要弑主。
她的视线在屋内转了转,而后缓缓落在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身上,唇角轻轻挑起。
卫泓瀚,原剧情中多次为女主提供帮助、未来将与卫泓湙并称为“卫门双杰”、未及而立之年便进入内阁的重要男配。
可算是回来了。
原剧情中,除夕同样是个重要节点。
这一天独自留在国公府的孙水瑶因为无聊出来散步,从而邂逅了刚刚归家的卫泓瀚,两人从惊讶、陌生,到逐渐相谈甚欢,颇觉投契。
孙水瑶对这个温柔的大男孩心生好感,卫泓瀚在了解了她的“悲惨身世”后也不由生起了几分怜惜。
这份怜惜在后来见她“被迫”嫁给大哥,却受尽冷落和欺负时,越发浓厚,在背后不知道替她解决了多少麻烦。
可以说,没有卫泓瀚,孙水瑶的“贤妻”之路绝对不会走得那么顺畅。
也是除夕这一晚,卫泓湙受伤匆匆回府时,又被孙水瑶撞个正着,然后送药、上药,让卫泓湙对她留下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初印象。
可惜,现在“剧情”完全改变了。
因为孙氏的摔倒,她留了下来,卫泓瀚回府时根本没机会和孙水瑶接触。
至于卫泓湙,因为夏沁颜还在宫里,这一次他没有匆匆回府,而是留到了最后,和众人一起回来,自然也没再撞见孙水瑶。
犹如蝴蝶效应,只是一只素手轻轻推了那么一下,事情发展便走向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方向。
夏沁颜低头一笑,抬脚迈上小径。
“颜表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夏沁颜回身,卫泓瀚从后面赶上来,笑着将一个锦盒递到她面前。
“给表妹的见面礼,刚才差点忘记了,还望表妹勿怪。”
嗓音清朗,声音不高不低,不至于听不清,也不会让人惊到。
是个从内到外都很温柔的人啊。
夏沁颜看着眼前的锦盒,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