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皇权至上的社会制度中,说句不好听的,哪里有其他人说话的份,还谈条件,简直就是笑话。
但事实就是,这种交易形成了。
洛苏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于是在这样停留了一段时间,对于他这种智慧冠绝人类之巅的人而言,只要略微了解,就足以看出这其中的底层逻辑。
这种违反常识的事,到底是发生的?
然后。
洛苏就有些懵,这是一群傻大胆和一个胆小鬼的合作。
这件事从表面上来看,是有逻辑的,商人、安南都护府中的大人物,如果将这些人统一称之为“中原权贵”,将宋国中的贵族称为“宋国权贵”,这其中的逻辑就是这三个团体。
中原权贵认为宋王本就是被天后所赶出去的丧家之犬,虽然贵为宗王,但实际上时时刻刻都在死亡边缘徘徊。
宗王?
如果宋王敢有什么抵抗,安南都护府就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中原天军,从心理上,中原权贵认为自己有实力上的优势地位。
而后便是第二个关键,宋国权贵不是宋王的铁杆,在分封制度下,宋王对宋国权贵的控制没有那么强,这些宋国权贵和中原权贵有极大利益上的往来,甚至有许多联姻,内外勾结,宋王受到的掣肘极大。
但洛苏认为这种制衡是虚假的,就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戳就散。
商业有没有力量?
当然有。
金钱在任何时候都是强大的力量。
但在这个时代,商业的力量是薄弱的,金钱的力量是不足够的,这世界九成的力量,都在土地上。
土地上的百姓,才是决定一切的力量。
邦周时的诸侯可能抗衡天子是因为有不在天子手中的土地。
世家门阀能抗衡皇权是因为有脱离皇权掌控的土地。
在宋王这件事上,宋王在天后执政期间,的确是终日担忧,生怕自己哪一天被注意到,进而被召回神都洛阳,脑袋落地。
但在政治上,还有一个定律,那就是掌握权力的人,是待的最久的那个人。
臣子和君王的争斗,在不撕破脸,不置于死地的时候,总是以君王的最后胜利而告终,就是这个理论的终极体现。
君王就像是圣人,在皇权稳固的社会中,皇位不会被篡夺的情况下,君王最差的结局不过是丢面皮,不过是被人骂几句而已。
臣子则一个不慎就会丢掉性命。
一旦君王不要脸,斗争的结果就注定了。
宋王同样如此,宋国是他的,他长居这里,他的王位来自于中央朝廷,不是这些人所能够撼动。
天后的年纪也已经很大,没有多少年可以活。
新上任的天子,对宋王就不会有什么大的仇恨,那已经是上一代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一旦宋王反应过来,那一场清算就是注定的。
换句话说,现在这种诡异的平衡,只是因为天后对诸王公的震慑而出现的。
在这种情况下,敢签下二十年、五十年契约的人,真是疯了。
在了解了这些情况后,洛苏甚至都能够猜的出来之后会发生什么。
一旦宋国方面撕毁契约,这些事自然是不敢上报朝廷的,走私的事情没人敢提,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安南都护府以宋国有不轨行为,甚至还会主动造出一些边衅,进而以安南都护府的大军,进攻宋国。
如果赢了,那未来真的有可能控制住宋国。
但如果输了,那一切都要打水漂。
在研究了这种模式后,洛苏就不再关注,一切社会关系的形成,都有其特殊的社会背景,这些事情他不会干涉。
江南洛氏隐隐参与其中的原因也很容易就猜出来,现在这种模式,的确是帮助宋国快速开拓,自古财帛动人心,在江南士族被中原排斥的过程中,他们向南转向,去寻求利益和退路,就是非常现实的追求。
没错。
洛苏看出来了,这些江南士族在宋国取得土地,很有可能也是为了跑路,如果南洋真的发展起来,在大唐事有不逮的情况下,就跑路到南洋去。
这和当初洛氏在感应不到素王后,担心衰败后灭族,于是跑路到辽东凛冬城,有异曲同工之处。
事务总会随着现实而改变,曾经圣旨下来,就只能跪地等死,根本就没地方跑。
唯一能跑路的就是草原,但草原过去太难,很可能死在路上。
现在随着大唐向四周的开拓,给了很多人这种机会,原来这个世上,除了中原之后,还有适宜人生存的土地,而且距离大唐这么远。
洛苏来到南洋之后,看了这里的水流条件,又看了看两广以及会稽那连绵的群山。
这里其实也是一片天然的割据之地,中南半岛的水热条件太好,足以撑得起一个庞大的帝国,如果这个国家还能取得两广,就能获得一片抵御北向的屏障。
不过。
洛苏站在高山上,望着那连绵的土地,“没机会了。”
没机会了。
从大唐踏上这里开始,从文化开始同化这里开始,这里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洛苏就在广州,给洛阳写了一封信,不是给武曌的,而是给太平的,等到太平登基后,再打开这封信。
其中是关于防止周围封国产生自主意识的内容。
“在帝国的西南山区中,有许多传承多年的土司,这些土司和汉人的习惯格格不入,进而在这里造成事实上的独立。
现在,在分封的国家中,同样产生了这种情况,如果这些权贵长时间盘踞在当地,和中原形成事实上的政治隔离,那必将产生政治上的远离。
这个问题要格外的重视。
不重视这个问题,分封国的分裂就是可以预见的。
分裂独立建国只是第一步,在分裂后,如果在和上朝的竞争中,处于劣势,那就会进入下一步,即从文化上,开始驱逐有关于上朝的一切。
最终,一套以本地主义为核心的思想,就会出现,一旦出现这种本地主义的思想,就要重新花费极大的代价进行整合,且效果不一定显著。”
洛苏对此很清楚。
当初的邦周统一后,全天下的贵族都说一样的话,执行同样的礼仪,敬拜同样的至高神,那是第一次大一统。
但在逐渐的分化中,几乎所有国家都开始结合当地的特色来搞自己国家的主义。
其中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吴国和越国,已经到了断发文身的程度。
其中齐国、楚国、秦国这些地处边陲的国家,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这还是有洛氏高举诸夏大旗的情况,即便如此,各国人间的隔阂也变得很重。
秦汉第二次整合当时的诸夏世界,最终形成了汉人这个群体。
现在西域为什么这么难搞,离心倾向这么严重,其实就是因为,西域相当的本地化,而且是从信仰到文化上的本地化,走出了一条有别于中原的特色诸夏道路。
西域有神庙存在,问题不大。
但宋国这里,洛苏觉得问题很大,一旦遭受到来自北方的压迫,来自大唐的统治者,就会主动融入当地了。
洛苏虽然搞分封,但他不搞分裂。
就算是因为现实原因,导致不得不分开统治这广袤的国土,但内部的交流绝不能停下,在内部也不能产生隔阂。
那个曾经的罗马帝国,分成东西罗马两部分,但所有人都以同一族群自居,他们称呼自己为罗马人。
在两个政治实体间,有官员的相互交流,有皇帝的相互交流,更不要说民间的交流,在复兴帝国的时候,他们不仅仅要复兴其中一个,而是两个,是整个罗马的版图。
在中原,过去的所有分裂都是因为战争,几个互相之间不能吞并的政治军事实体,在进行抗衡,最终造成了分裂的现实。
这样的分裂,如果分开的时间足够长,是真的会产生分化的,甚至渐渐变成两个族群,就像是当初前往草原的汉人被同化成游牧,百年后,谁还能知道他们的来历呢?
他们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从汉人变成了匈奴人,鲜卑人,或者某一个东胡族群的胡人。
六大王国实际上就是一种不得不的分裂。
但洛苏要的是裂国不裂族群,“在处理分封出来的王公之国时,加强统治阶层间的交流,是必要的政治手段。
与此同时,应当从藩属国中选拔优质的官吏,进入中央朝廷任职,乃至于封侯拜相,同时应当派遣中原官吏,进入藩属国中担任流官。
双向加大双方之间的交流,这是新朝所应当完成的任务,这是宗主国所应当做到的政治任务。”
洛苏从洛阳出来,就是要看看这天下变成了什么样子,距离一道道政策的颁下,已经过去许多年,现在都已经发酵开来。
即便是圣人,也不可能知道,一道政策到达下面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发布政策,地方实施,反馈,调整,重新发布政策。
这便是治国之道。
此番出来之后,在岭南和中南这里发生的事情,就让洛苏觉得很有趣,可以说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经过对世界本质的探查,洛苏断定那些商人最终一定会失败,但对于这种模式,他同样有一个猜想。
那就是如果有一天,这些商人手中所掌握的力量,超过了土地所能够产出的财富呢?
虽然从数千年前开始,农业就一直都是立国之本,存身之基。
商业虽然来钱快,但任何明君圣主都知道,只有让百姓吃饱饭,国家才能安稳,国家大部分的精力都应该放在农业上。
但洛苏自然能看到,商业在赋税中的比例越占越高,商人所掌握的力量也越来越强,虽然商人的社会地位并没有提高,但事实上,曾经完全依赖土地的贵族,现在都开始用商业来让家族拥有更多的转圜余地。
这实际上代表了一种未来的趋势。
这种趋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洛苏只略微一回想,就见到了一切的根源,从一亩地的粮食产量越来越多开始,从水利的修建、农具的进步开始。
从一亩地所需要耕作的人越来越少开始。
从不需要种地的人越来越多开始。
如果粮食产量能再次增加呢?
中南半岛有种水稻,生长在宋国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