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约莫三十余岁,洛玄镜的年龄,倒颇有些和她的孩子类似,见得这钟灵毓秀的女儿家,萧氏忍不住欣喜,她柔声问着洛玄镜。
洛玄镜眼珠一转,俏皮道:“神水东畔,诸姬之上,族名显耀。”
她的回答明显让萧氏有些怔愣,一时竟然没能反应过来,洛玄镜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谜语。
诸夏的水有许多,伊水、洛水、渭水,但神水只有一条,那就是洛水,正如河便是黄河,江便是长江一般。
神水东畔,这说的却不是单纯的洛水之东,而是一个记录在几乎所有典籍中的历史典故。
周武王授命素王摄政前,说过将洛水东侧的一块土地封给素王,所以洛水东畔就代指洛国。
有了这个认知,那诸姬之上,就很好理解了,大宗正当然是诸姬之上。
萧氏在江南待字闺中时,就以博闻有名,她略一思索,就得出了洛氏的结果。
她眼中亮起光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是洛氏的贵女吗?”
洛玄镜知道萧氏将自己认成姑苏洛氏了,但她自忖,萧氏也没问是不是姑苏洛氏,那——
洛玄镜颔首承认,萧氏脸上绽开笑意,秋日中,她的笑意却如春日般温暖,牵着洛玄镜的手温声道:“随我来。”
萧氏为何没有丝毫怀疑洛玄镜在说谎呢?
这是她出身兰陵萧氏的眼力所在,杰出的男子和女子,自然不仅仅是世家贵族才有,但二者间的气质和作风是不同的。
洛玄镜皮肤白皙,而且肌肤细腻,这一看就是世家贵女才能养出来的,气质典雅贵重,有浓浓的书卷气,这又不是普通人所能养出来的。
她穿着的衣裳看似普通,但那密织的针脚,却是顶级的绣工,腰间佩戴的玉佩,价值千金,头上随意挽着的钗,能在长安最繁华的坊市,买下一座商铺。
她的品味和气质无可挑剔,那些隐藏在细节中的贵不可言,只有同样出身江南世族的萧氏才能看懂,所以对洛玄镜的身份,萧氏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怀疑。
洛玄镜在洛苏面前是个娇俏可爱的少女,在萧氏这些外人面前却是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秉持着古老而优美的礼仪,跟在萧氏身后。
……
河畔垂柳下,杨广彬彬有礼的笑问洛苏,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洛苏手中鱼竿轻轻一甩,依旧是先前那波澜不惊的声音,“哦,晋王当面,失敬,称草民‘苏’即可。”
杨广本以为自己爆出身份,洛苏便会倒头就拜,一個草民就算是有些才华,但和贵为亲王的自己,其差距也是不可以道理计的。
他可不是真正的礼贤下士之人,从内心深处来说,他相当的刚愎自用,自负到了极点,目空一切到了极点,只不过装了太长时间相,多多少少,影响到了他一点性格。
毕竟结交杨坚的亲信大臣,才能在夺嫡中,占据有利地位,而想要结交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自然就要有古代圣王礼贤下士的风范。
他觉得洛苏有些不凡,不是个普通人,所以现在态度还比较好,却没想到洛苏对他的高贵身份,竟然表现出了一种无视的态度。
顿时声音就冷了一分,但还是强忍着笑道:“苏先生言愿者上钩,却不知什么鱼才会上钩呢?苏先生又想要钓什么鱼呢?”
洛苏自然能听出杨广这极其细微的变化,心中默默给杨广扣了大分,语气有些更加随意道:“大概是钓一条名为天下的鱼吧。”
嘶~
跟着杨广而来的侍卫们,都被洛苏说的话震惊,这个渔夫疯了?
在晋王的面前谈钓天下之鱼?
杨广脸色几乎瞬间暗下来,寒声道:“苏先生,你越界了。
这天下是我杨氏的,不在你的鱼竿中,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将会死在这河畔边,你钓不到天下,反倒要做那些鱼虾充饥的食物了。”
洛苏却依旧望着河面淡淡道:“这天下过去是禹王夏后的,在之后是子姓殷商的,在之后是姬姓邦周,嬴姓秦氏的天下,刘氏的汉朝,现在是杨氏,未来谁能说得准呢?”
“噌!”
凌厉的剑刃出鞘声,气势凛冽,那些侍卫已经满眼杀机,盯着洛苏,他却好像没有什么感觉,杨广怒极反笑,洛苏惊人之言越说越多,他反而想听听这个貌似有些才华的疯子要说什么,听完再杀也不迟。
“苏先生,不要再装神弄鬼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本王在这里听着。”
杨广的语气已经非常不好,洛苏心中默默对杨广再次扣了一波大分,这世上的人,大多数都喜欢听好话,不喜欢听那些不中听的话。
这非常正常,但放在一个未来可能要成为整个帝国统治者的身上,就非常的不对。
一个王朝的君王,必须要有接受这些不中听意见的能力,他要面不改色的去听那些似乎有些激进的想法,即便这些言语看起来、听起来很不中听。
一个帝国的维持是不可能完美的,它时时刻刻都会产生新的,可能会造成整个帝国崩毁的缺陷,如果看着帝国繁花似锦,就沉醉在其中,那王朝帝国的衰败就不可避免了。
洛苏望着愤怒的杨广,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晋王不明白什么叫做祸患常积于忽微吗?一个君王不明白居安思危的道理,他的天下又怎么会长久呢?”
如同冰冷彻骨的山泉从头而浇下,将杨广浇了个透心凉。
他现在还仅仅是个晋王,没有成为至高无上的天子,没有那许多的功业,还能够听劝。
洛苏仅仅用一句话,便将自己从一个诅咒杨氏江山的负面角色中挣脱出来,变成了一个知晓大道的奇人。
而且杨广还从洛苏的言语中听出了另外一番意思,洛苏是按照君王来和他讲话的,这说明洛苏认为他会成为未来大隋的天子,仅仅这一点,就让杨广,感觉到洛苏果真是不凡之人。
他出言试探道:“苏先生,还请原谅孤刚才的无礼,先生刚才说君王要明白居安思危的道理,可否需要孤来为先生上书孤的父皇呢?”
洛苏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杨广浑身都有些刺痒,就是这种眼神。
从自他和这位苏先生相遇以来,无论是侍卫的恐吓,还是抽剑出鞘的杀机,亦或者自己的不满,他的眼神从来都没有变过。
平静,极度的平静,就像是山,巍峨屹立的高山,就像是水,古井不波的池水。
杨广只觉自己内心中的那点小九九,全部被揭穿,暴露在青天白日下,他有种被揭秘的恐慌,他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自己想要夺嫡的事情。
他的喉咙有些干痒,低沉着声音道:“苏先生?”
洛苏这才收回了那种审视的眼神,淡淡道:“即便是秦朝也有三位君王,大隋难道会连第二位君王都没有吗?”
杨广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位苏先生的面前,他感觉自己压力太大了,无论是什么心思都被观察的一清二楚,这种感觉太过于糟糕。
他现在还没有落荒而逃,还没有暴起发难,完全是凭借着一腔好奇,自古以来史书上就不乏那种,路遇奇人异士、得授天书这类种种奇遇之事,最终故事的主角总是能成就大业。
这位苏先生是个奇人,这是洛苏通过短短几句交流,在杨广心中建立起来的形象,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能在自己面前,平静若此,不卑不亢的平民。
“苏先生既然说要居安思危,可否告知孤,我大隋有何危机,苏先生竟然用亡国来警示呢?
我隋朝建立至今,不过短短岁月,四夷宾服,海内清平,疆域之盛,远超前古,人口之盛,亘古未有,孤实在是看不出来,我大隋有什么危机。”
杨广所说的疆域不是指土地面积,对于诸夏来说,没有后世那种国界线的意识,讲究的是势力范围,这是由传统的朝贡体系所决定的。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遥远地区只是暂时还没有臣服的土地,所以疆域,是指国中的可利用土地,这就有许多解释了。
有的解释中,山川湖泊都属于疆域,那些可以牧马的草原,也都属于疆域,
那些沙漠戈壁以及无用的山,很多人都不在意,因为既没有军事价值,又没有经济价值。
疆域最狭义的解释就是耕种土地,隋朝的耕种土地,很多,杨广很自信,自信的简直要把无形的尾巴翘起来。
隋朝的人口也极多,远远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这二者让杨广感觉自己终于可以坦然的面对这位苏先生的审视。
洛苏说话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径直说道:“晋王有没有想过,大隋的这些土地和人口都是造假的呢?”
杨广闻言一愣,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稍等片刻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愤然道:“苏先生,你不曾在我大隋做官,怎么敢对国政大策出言?
孤本以为你是什么……”
洛苏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的又说了一遍,“土地和人口是假的,土地没有那么多,人口也没有那么多。”
说完,洛苏将手中鱼竿一收,站起身就要离开这里,头也不曾看杨广一眼。
“你不能走!”
他走了几步,那侍卫自然不能让他随意离开,持刃拦住他。
洛玄夜适时出现,手持利剑,面色冷酷,他仅仅用剑鞘就轻而易举的将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打倒在地,来到洛苏身边,低声道:“老祖宗。”
洛苏把住洛玄夜手臂,低声道:“去接阿镜,我们去关东,长安不用待了。”
杨广回过神来,望着洛苏身边面如冠玉、威风凛凛的洛玄夜,顿时知道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苏先生,这可不是一个“草民”。
杨广是个典型的贵族,和李渊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者说,他们这些高门大阀的想法都是相通的,因为多年来无数次的权力争夺以及改朝换代,都是发生在上层贵族之间。
所以杨广和李渊这些人,都有一种想法,那就是政治只在少数贵族手中,那些普通的百姓则是棋子,并不能成什么气候。
因此洛苏以平民身份接触杨广的时候,杨广心中还是有些不重视,但现在洛苏只略微彰显身份,杨广就改变了态度。
但一切已经晚了,洛苏毫不迟疑的坐进马车上,在最后车帘落下的那一刻,在洛玄夜头上黑色系带翻飞间,杨广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些东西。
圣痕?
洛氏的圣痕?
杨广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