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时,正值初夏,天渐热又未入暑时,夜间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将多日来的燥热刷洗一空,苍翠嫩绿,宛如碧玉,姿态各异的诸色繁花次第盛开。
姑苏城外寒山寺,乃是当朝皇帝萧衍特旨所建,表彰僧人寒山于草原建功,梁国皆知皇帝好弘扬佛学,梁国烟雨朦胧中,数百座寺庙立于秀丽山景间。
洛有之并未曾阻止萧衍所为。
只要萧衍不将国家大政寄托于鬼神之事,不给予这些僧侣特殊的社会地位和特权,那对洛有之而言,宗教不足挂齿,他只是默默的推出了《大梁佛律》,提高了成为僧侣的要求,将之作为一个百姓的身份而已。
大梁建国二十年,号称江东半壁的姑苏郡公洛有之薨逝两年,此刻的梁国中,风波渐又起。
依照洛有之所言“寺庙、道观,神灵之属,宜立于山”的思想,寒山寺也在山上。
雨后略有些光滑的石质阶梯,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透过,斑斑点点,人影在闪烁斑驳的光影中穿过,山道上人不多,很是安静,来往者多是身着宽袍大袖的士人、女子以及前来拜佛求道的孩子。
在山道上,有一行人,男子皆着士人袍,几个女眷,如花娇媚,着仕女衣裳,江左这片土地,自豫章郡公洛楚坐断江东以来,便极重容貌品行以及风流气度。
要有不屈的风骨,要有高洁的品行,要有渊博的学识。
这一行人为首者,乃是洛有之的儿子,洛显之,当今的姑苏郡公。
洛显之一边下山,一边与身边人道:“陛下又召我入建业,此番,看来是不得不去了。”
与他同行者,有母亲,有胞妹,亦有兄弟。
他的胞妹洛有容好奇问道:“为何兄长不愿前往建业?陛下待我家甚厚啊。”
洛显之抬手挡住照过来略有些耀眼的光线,轻声道:“我洛氏号称江东半壁,乃是因为父亲的威名,父亲在时,乃是丞相,陛下又对父亲言听计从,名位俱全,才有我梁国和洛氏今日。
但父亲薨逝后,陛下只懂军事,不懂政务,梁国渐乱,朝中倾轧,为兄虽然能承袭郡公之位,但却不可能承袭丞相之位。
我梁国自有制度,父亲为相十八年,打压士族门阀,制定律法,不能令士族自白身卓然而起,得享高位,现在却连我洛氏也一并打压了。
我洛氏虽是氏族志最上一等,但入朝中,不过六品清流官位,面对倾轧,又有什么作用?”
洛有容又问道:“陛下既然召兄长入建业,应当是会重用兄长,妹妹觉得兄长不必担忧。”
洛显之却忧虑道:“这正是为兄最担忧之事,皇帝岂可为一人而败坏国家制度呢?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此言一出,顿时沉静,再无一人说话,只剩下光斑悠悠,落在人身上,脸上。
……
自姑苏出,乘船至建业,这条路洛显之走了无数次,但从未有哪一次,如同此次一般沉重。
建业经过洛有之十八年的治理,乃是当之无愧的江东第一城,其繁华程度以及几经扩建后,甚至不逊色于昔年的洛阳。
鳞次栉比的商货,摩肩接踵的百姓,这不仅仅是盛世景象,更体现着强大的赋税能力,梁国早就从征讨胡人的巨大创伤中恢复过来,有粮有钱有人。
洛显之并未乘坐洛氏的大船,他并不想这么快就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建业,他打算先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看看和家族情报中所了解到的是否一致。
在洛显之下船时,已经有不少人将消息传回了自己的主人那里。
在一个略显凉爽的午后,洛显之进入了梁国的皇宫,去面见这个庞大国度的主宰。
梁国皇宫金碧辉煌,黄金美玉数不胜数,无数精美的壁画描摹其上,这座皇宫同样是洛有之监制的。
洛有之城不在物质方面让萧衍节省,只要不是秦始皇阿旁宫以及汉戾帝长生宫那种离谱到极致的宫殿群即可。
在一座到处都描摹着佛教菩萨和金刚的宫殿中,洛显之再次见到了萧衍。
这位统治梁国已经二十年的皇帝,模样自然是极其威武的,年老并未消磨他的英雄气概,他依旧是那个敢带着十几万大军去草原上和胡人拼刀子的马上皇帝。
洛显之和萧衍自然不是第一次相见,在他年幼时,作为姑苏郡公世子,就已经多次接受萧衍的召见,并且多次得到萧衍的各项赏赐。
只差一点就为他指婚一位公主,不过因为洛显之已经有了未婚妻,此事便作罢,转而为洛显之的弟弟指婚了一位萧氏的公主。
萧衍大马金刀坐在上首,自北地流传而来的胡床已经逐渐风靡江东,这和洛有之的大力推广有极大关系。
洛氏向来的观点就是要舒服,跪坐不若臀坐舒适,那便舍弃跪坐,在如今的江东,除了大朝会等正式之地,大多已经不再跪坐。
“灵秀,请你来建业,可真是不容易啊。”
一见面,萧衍就向洛显之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洛显之闻言并不慌张,而是肃穆道:“陛下息怒,臣每出行,多行占卜,有利则行,有凶则避。
大梁有今日,不易尔,若是因为臣而冲撞我大梁国运,臣万死难辞其咎,臣万死难见陛下,难见先考。”
萧衍崇信,闻言不再多言,转而道:“灵秀,此番邀你入建业,乃是欲以你为尚书令,接任尔父青云之位,为朕匡正社稷国家。”
果然!
洛显之就知道定然如此,虽然尚书令远远不如他父亲的丞相之位名正言顺,权势也不可同日而语。
毕竟丞相之位可是位在三公之上的,在后汉一朝,担任丞相的要命是董卓,要么是曹操,洛显之是实权丞相,太子尚且要行礼,可想而知萧衍对洛显之的信任。
尚书令是实际上的丞相,三公只有录尚书事才有实权,就如同太尉这些官职要有都督军事才有权力一样。
萧衍给洛显之尚书令的职位,可谓是极大的重用,几乎在一瞬间就让他位极人臣。
但!
这不行!
洛呈之却作揖躬身道:“陛下,尚书令,国朝重担,臣年不及加冠,不曾预国事,恐不能服众望,且我大梁自有制度,累功转进,四品以上者,详加考核方可进,如何能因臣一人而废弛国家之政?”
萧衍闻言皱了皱眉头,沉吟片刻还是坚决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有人才而不拔,国朝如何能安,若有人才而不选,国朝如何能盛,这是朕的意思,伱且退下,多做思量,朕意属尔。”
洛呈之带着满脸的疑惑走出皇宫,转过头又望了皇宫几眼,愈发疑惑,非常之时,现在是什么非常之时,难道是发生什么了?
他坐上马车后,马夫便静静等待着命令,洛氏自然在建业城中有一座占地极广的宅院,但洛呈之却不准备立刻去那里。
他吩咐道:“去谢太傅府上,将自姑苏带来的礼品送到谢太傅府上。”
马夫得令,便驾驶着马车往谢府而去。
谢氏。
近二十年崛起最快的家族,在刚刚编氏族志时,谢氏还未曾进入最顶级的九大家族之列,作为中原迁徙而来的外来户,勉勉强强在氏族志的第二列站稳了脚跟。
但谢氏谢安,乃是江左大才,最风流的人物之一,是洛有之的左膀右臂,于是家族一跃而起,在重编氏族志时,如今的姑苏谢氏,位列第一等的高门大族。
实际上这正是作为士族的真相。
一百年前的四世三公汝南袁氏,真正从低级士族崛起为高门,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因为皇权而兴盛,又因为争夺皇权而败落。
皇权是世俗最强大的力量,足以让一个家族兴盛又灭绝,就算是傀儡皇帝,也能够用一身血,将一个顶级的家族拖下水。
这就是皇帝!
所有世家大族都有一颗化家为国的心。
因为只有化家为国,才能长久的保存富贵,否则一旦没有人才,几代人,不足百年就要衰落,甚至一旦沾染皇位继承之事,数十上百年的谋划,一瞬间就身死族灭。
洛氏不王是因为做王会死,也是因为即便是不王,洛氏也能长久的保存富贵,否则洛氏早就做皇帝了。
如今梁国萧氏的皇位比楚氏稳固的多,尤其是经过洛有之十八年孜孜不倦的治理,基本上在梁国中,形成了平衡,于洛有之而言,他固然不希望士族门阀垄断梁国官位,但他也没有彻底将士族门阀从道义上打垮。
洛有之认为士族门阀的存在,自有其意义所在,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坏处,他提拔寒门也不是认为寒门生来就该掌权,而是担心有人才遗失于荒野,最终造成社稷的震荡。
可谓是实用至极!
完全贯彻了洛氏一向的治政思想。
马车停下,洛显之自马车走下,谢氏的门庭很高,但府邸并不如何煊赫,充满书卷气,这恰恰是如今江左所流行的风气。
那就是素雅,多谈经义,儒家经义,以及佛教经义,道教经义,这些东西在此地融合,江左的风物以及自然风光,又与这些颇为相配,不似北方那般严寒,难以生存,于是愈发繁盛。
“洛氏洛显之来访,还请禀报。”
洛显之送上拜帖,而后静静等在府邸外,手中提着两件礼品,洛氏从不缺礼品,江东洛氏,得到了许多东西,作为传世之物。
门房一静,连忙往府中跑去,府中顿时有些鸡飞狗跳,府邸大门而开,一身宽袍大袖头戴冠巾的谢安走出,洛显之躬身作揖行礼道:“太傅,显之贸然来访,还请太傅恕罪。”
谢安脸上满是笑意抚须道:“贤侄来访,如何说不得冒昧,快快请进。”
二人相伴而行,行至中堂。
谢安屏退左右,而后有些紧张的问道:“贤侄如何突然到了建业城?”
洛显之苦笑道:“陛下多发书信,不得不来,侄儿刚刚从皇宫出来,陛下欲要使侄儿为尚书令,暂且拒绝,来到太傅府上,正是想要询问一番,为何陛下会突然这般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