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襄受教,回身往汉国望去,摇摇头,中原纷纷扰扰,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不过是些许王朝列国,兴衰存亡罢了。
辽西走廊是极其少见的不需要翻越燕山山脉就能通往辽东的大通道,但依旧是崎岖难行,洛氏行到此处,因有大车随行,速度顿时大减,出昭城时春意已极盛,至过辽西走廊,夏意已至,风卷云聚,乌沉压下,山川之际,风云突变,让人猝不及防,伴着狂风而至的是黑色的狂潮,电如蛇龙,雨如天幕。
借着那一刹那的光亮,有支起的军帐在雨幕下摇曳,大车上蒙着皮质油纸,亦有来不及支起的军帐,躲在大石旁,临时避雨。
洛谌头上的冠冕被风吹歪,他直接取下来扔在地上的泥水中,被雨点打湿的发丝混着泥土粘结在一起,贴在脸上,洛襄解下身上湿漉漉的皮甲,狼狈不堪,未曾支起的营帐直接被几人披起来盖在身上,洛谌与洛襄以及另外几名敢战士踩在泥水中,一动不动,细细看去,脚下正踩着营帐的一角,狂风暴雨下,营帐鼓起又瘪下,似乎随时都要伴着狂风飞走般,天下间黑暗一片,大石后鼓起的小包,真如沧海一粟,狂流扁舟。
那雨流击在众人头顶,洛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虽然上了些年纪,但毕竟是悍将,还能坚持,只是不知道那些同样未曾支起军帐的敢战士如何了,暴雨难歇,黑暗中烧灼人的心智。
洛襄只觉脚有些麻,略一移动,几人皆闻帐外有所响动,微微掀起一角,瞬间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雨,隐约间有人影在雨幕中狂奔,恰好经过不远,洛谌瞬间冲出,顿觉透心凉彻,他一把将敢战士揪住,大声喝问道:“大雨倾盆,尔到何处去?”
大雨灌了他满嘴,声音亦只能传到耳边,洛襄几人拽着军帐盖住二人,那敢战士望着浑身湿透,不住有水从发丝间、眉目间、衣裳间滴落的家主,嘶哑道:“家主,臣记起有马未曾拴紧,那马车上有许多粮草,臣死不要紧,若是粮草出现问题,臣百死难辞其咎啊。”
洛谌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低声吼道:“人比马贵的道理你不懂吗?没了人,要马做什么,要辎重又有何用?”
松开敢战士后,洛谌眉眼间全是焦急,他不知道会不会还有其他敢战士为了身外之物而置己身于不顾,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那天茫茫,地漫漫的暴雨终是停下,昭阳升起,洛谌几人一把将军帐撇下,吼道:“集结,清点人数!”
此番出行不过数百人,谁不见极其显眼,大多数敢战士身上未曾有雨水痕迹,很快就有三具尸体被抬回放于洛谌身前,洛襄悲声道:“伯父,有三位族人死去,一人死于重石,二人陷于坑中溺毙。”
洛谌抬眼望了一眼空山新雨后的澄澈天空,泥土的清香,一侧巍巍的苍山,遍地崎岖的碎石,挥挥手无力道:“为三位族人祈祷,以圣火焚其尸体,待到达迁徙之地,为三位族人祭祀,为家族牺牲者,录入史册,阿襄,记录下来,此地风云变幻多雨,为家族后续迁徙要点。”
料理了三人后事后,洛氏队伍再次踏上了前行之道,气氛又带上了些许压抑,这不是此行第一次出现族人伤亡,只要是远行这便是不可避免之事。
昔年秦朝征讨岭南,未曾交战,便有数万人死于途中,先汉时征讨匈奴,未曾交战便有万余人死于道边,或因疫病,或因疲累,敢战士乃是天下精锐,又人数稀少,配有良医,伤亡才如此之少,任一将领都该为此自豪,但洛谌又怎么能保持克制,敢战士中的每一人都是他的血亲骨肉啊,因为他父亲和他迁徙辽东的大业,出现了伤亡,又怎么能不自责呢?
洛襄知晓洛谌之心慰道:“伯父,我等先行,本就为族人除患,不止牺牲的儿郎,我等乃至于伯父,难道不是亦随时愿为之奉献吗,往后族人每安全一分,这便是九天上的慰藉,伯父莫要自责。”
经过风吹日晒的敢战士脸色俱有些黝黑,此刻肃然的脸上却皆是同洛襄相同的神情,“家主,能为族中而死,乃是敢战士无上荣光,千年前的敢战士,八百年前的敢战士,五百年前的敢战士,牺牲者何止十数人,先祖未曾有怨言,至辽东与胡人交,又要牺牲多少,我等又有何惧哉?”
人有大愿时便是如此,愿为之而死者不觉其艰难,倒是见者为之伤,若是死者是洛谌,他亦不惧,见族人死,他反倒悲怆不已。
望着围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张张黝黑的脸庞,一直以来压力都颇大的洛谌只觉烦躁一扫而空,朗声道:“古圣人曰生死间有大恐怖、大悲哀、大寂寥也,今日有诸君言,吾颇觉生死亦有大欣然、大欢喜、大极乐也,恢宏壮志,洛氏儿郎随吾一路向北,在明年盛夏到来前,寻找到我洛氏新居!”
众敢战士脸上带着干掉的泥痕,人马俱站在泥水中,那暴雨形成的洪流自众人身后涌过,众人皆视而不见,抽出马身侧的环首刀高声呼唤起来,真正的勇士敢于笑面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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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持棘执耰,慨然曰:今辟荒芜,乃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得尺寸地之艰难,子孙当珍而惜之。——《世说新语·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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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