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吃绝户
“兰儿,我那本《杨文贞公尺牍正字》呢?”
方若兰一进书房,就看到方知府正在书架上找书。
“我拿去临摹了。”
方若兰面不改色的说道。
“你一个女孩子家,天天临摹字帖干嘛,速速拿回来,为父要临摹。”
方若兰立刻说道:“爹,您在书法之道上真的没什么天赋,还不如给女儿临摹呢。”
方知府气的鼻子都要歪了,他想要斥责女儿,可是好像自己的字还真的不如女儿。
方知府无能狂怒,方若兰看到父亲不再索要字帖,立马又给了一个甜枣。
“爹,女儿上次说的丈量田亩的法子,您验证过了吗?”
方知府郁闷了一会儿,说到了正事后,将话题叉开。
“这个法子好啊,我让户房和渠房的老吏验证过了,比鱼鳞切削法好用多了,算出来的面积也更准!”
方若兰立刻说道:“那可以丈田了?”
方知府叹了一口气说道:“丈田的事情可不能操之过急,要是引起大户的反弹,那就难办了。”
方若兰原本跃跃欲试的表情立刻变了,不过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乡绅势大,这隐匿田亩的乡绅太多了。”
方知府点头说道:“就拿咱么延平府来说,国朝初年统计的官民田地园塘合计九千七百倾,可是如今整个延平府在册的田却还不足九千倾,国朝百年竟然土地越来越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方若兰也说道:“闽江、建溪边上多是夺河开垦的私田,田册上的土地还少了?”
方知府摇头说道:“大家族隐匿土地,这已经是本朝顽疾了,最夸张的还是松江府那边,在册田比国朝初年还少了三成!松江府这些年围圩开田都知道开出来多少土地了,竟然在册田地数量都在减少。”
大明朝的税收难问题,不仅仅体现在抗税上,还有隐匿田产这种手段。
大明朝的田税从洪武年开始,一直到了宣宗时期达到了高峰,之后就不停的下滑。
原因就是各地应该征税的土地数量反而随着经济发展日渐减少!
可这样荒唐的事情,却是明廷最大的顽疾。
你说士绅隐匿土地,可是要证明这一点,大明朝根本没有人手去从重新丈田。
别说是丈田了,就连在册土地买卖的真实?都无法保证准确。
方若兰思考了一下说道:“既然在册田地没办法丈量,那先抓住交易的土地呢?”
方若兰说道:“爹可以先抓交易的土地,日后买卖的土地必须要经过府衙丈量才能发红契,避免这些大户在买卖中隐匿土地!”
方知府摇头说道:“难啊!兰儿你不知道吏治之难,伱可以知道本朝的官契?”
方若兰点头知道:“当然知道,本朝土地买卖,曾经用过官府雕版印刷的官契,可是因为官契为民所不便,所以才逐渐改为民间自拟契约,由衙门盖章过户土地买卖土地。”
官契,就等于现在买房子住建局规定的格式合同,在宣德年间曾经在全国推广过,但是很快就废弃不用。
官方的理由就是方若兰说的,官契使用不方便,老百姓不爱用。
方知府摸着胡子说道:“官府的买卖土地契约,由官府印刷条款,买卖土地不会被大户在契书上下套,老百姓怎么可能不欢迎呢?”
方若兰想了想,似乎父亲说的有道理。
官契就等于是官方背书的合同,老百姓又不懂得大明律,更不可能签订合同的时候都请讼师来看有没有陷阱,肯定更信任官方的制式合同啊。
这么好的事情,又是怎么执行不下去的呢?
方知府也是做过一段时间官员了,对于官场的陋习很了解,他说道:
“问题就在这最后一步,那些狡诈胥吏将官契藏匿起来,百姓去官府领官契,就推说雕版坏了或者印坊出事,反正就是拿不出官契来,不给百姓买卖的田产过户。”
如果浏览不正常,请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
退出阅读模式,可以使用书架,足迹等功能。
“问题就在这最后一步,那些狡诈胥吏将官契藏匿起来,百姓去官府领官契,就推说雕版坏了或者印坊出事,反正就是拿不出官契来,不给百姓买卖的田产过户。”
“等到催的急了,再拿出自己藏起来的官契,让百姓高价购买。”
“不给钱的这些胥吏就不给过户,拖的很多急着卖田的百姓不得不借贷高价购买官契,后来科道上书言承官契的弊病,最后放弃了使用官契。”
方若兰目瞪口呆,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方知府又说道:“要丈田,就要户房那些吏员帮书去丈,这土地买卖多了一个环节,岂不是又让这些胥吏有了盘剥的手段?”
方若兰低头沉思,她现在才明白要做一个好官的难处。
府县中能写能算的读书人,再差也是寒门子弟,所谓寒门也是门,好歹也是林清材这种大家族的弟子,或者几代的书香门第。
让他们去清丈土地?怎么可能将豪门大户隐匿的田产查出来啊。
而这些胥吏平日里只要有机会,都会想尽办法盘剥百姓,要是让他们去丈田,那肯定老百姓被刮的更惨。
而且官员往往三五年一任,有些地方官要是有人提携,一两年就可以升迁。
又何必要自己生事端,非要将隐匿的田地查出来呢?
就在方家父女讨论的时候,苏泽也上完了县学的课程,海瑞没有直接散学,而是将三人留了下来。
海瑞看着苏泽问道:“汝霖,熊岳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熊父在县衙告状也是我帮他请的状师,可是衙门甘结已签了,为何你还要横生枝节?”
“唆使他人争讼,这可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情。”
苏泽挨着训,此时的海瑞还是一个刚刚进入官场的新人,也是一个将《大明律》封为圭臬的迂人。
海瑞自然没有脱离这个时代传统士人的思维。
那就是诉讼是不好的,民间的诉讼多是因为教化不好,要劝解百姓不要告状。
只不过海瑞的出发点倒是和白知县这种不同。
白知县不喜欢百姓到衙门告状,是不想因为争讼多了,影响自己的考成升迁,也不想卷入这些案子,让自己得罪地方乡绅。
海瑞不喜欢百姓到衙门告状,就是传统的儒家观念,以为教化百姓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老百姓就应该温顺的接受纲常伦理的统治,而不是用律法来钻空子。
说白了,就是一种朴素的儒家道德,他的想法是能不诉讼就不要诉讼,有了纠纷那就尽量保证弱者的利益。
他试图用道德代替法律的作用。
对于熊岳的死,海瑞自然也是很心痛的,但是在心痛之余,海瑞苏泽这种挑起诉讼的方法不光彩,不是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
海瑞接着说道:“熊岳之死中的冤屈,我也有所耳闻,但是死者已逝。既然已经签下了甘结,此事已经了结,不该再生事端的。”
“若是坏了南平民风,人人皆事事争讼,父母官还要如何教化百姓?”
说完这些,海瑞的眼眶也有些发红,熊岳是他的弟子,就如今就这样死了,他自然也是非常悲痛的。
不过他依然不支持苏泽这种行为。
苏泽合上课本问道:
“老师,律法是什么?”
海瑞愣了一下,给出这个时代的标准答案:“那自然是正纲常,惩奸恶。”
苏泽就知道是会这样的答案。
封建时代的律法,本质上还是治人术,就是维护皇权统治的一套系统。
读书人自然都将纲常放在第一要位上。
苏泽说道:“既然是正纲常,一方官员就是一方百姓的父母,父母为何要用如此酷烈的刑罚,来惩罚自己的孩子呢?”
海瑞变了脸色。
苏泽提出来的,其实就是封建君臣父子体系下的一个思维漏洞。
既然是百姓的好慈父,那为什么要给犯错的孩子进行这么残酷的刑罚,还要当众实行这些残酷的惩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