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四月初二日。
潼关卫清屯缴租告示张贴全城,最后贴到了总督行署。
直到监军苏京扯下张行文,亲自送到督师手中,孙传庭这时才知道,“自己”三天前便行文全城,勒令潼关士绅,限期补齐历年侵占军田的佃租、利息。
“督师雷厉风行,非同凡响。只是未经本官与巡抚附议,督师一人独断,妄自下令清屯,不合规矩吧!”
孙传庭手捧清屯告示,望着盖有督师条印的公文,看着和自己相仿的字迹,顿时神情愕然。
“督师,追缴各家自万历二年后所占军田佃租····还要收取利息!一亩地折算下来要缴五十两!未免太过了!简直匪夷所思!便是闯贼,也不至于此!”
“督师,官不与民争利,你这般恣意妄为,就不怕在潼关激起民变吗!”
“啊?”孙传庭愣了愣神,这才意识到苏京还站在旁边。
“督师,本官职责所在,必要先参你一本,弹劾你在秦地敲骨吸髓,草菅人命!”
苏京说罢,拂袖而去。
孙传庭久久无语。
“真是岂有此理!本督何尝下过此令!来人!”
一众幕僚赞画站在旁边,面面相觑。
孙传庭操起清屯告示,将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幕僚身上。
“为何没人告诉本督!”
“说话!”
“督师,所发公文盖得是您的条印,行文与督师字迹并无二致,而且潼关卫几个老爷收到告示都没有异议,我等以为督师已先与指挥使、巡抚使诸位大人通了气,所以才雷厉风行。”
孙传庭拍案而起。
“本督何曾和他们通气!本督都还不认识潼关卫指挥使!”
虽说清屯收租正合心意,然而像这样目无法纪,恣意妄为,必须予以严惩。
孙传庭正要喝问是谁如此大胆,猛然想起孙世瑞前几日进入行署,在行署内逗留了些时辰,定然是这不孝子偷走了条印,又模仿自己笔迹。
只是,他又如何能串联潼关卫这么多卫所官!
孙传庭思绪纷乱,不知道这次孙世瑞又想闹出什么幺蛾子!
“你们几个分头下去传令,立即将行文收回,带孙百户前来行署问话!”
孙督师说完,一众幕僚竟然站在原地不动。
孙传庭怒道:“怎么?这不孝子也给你们使银子了?”
幕僚纷纷摇手否认。
一名赞画凑到督师耳边,低声道:“督师,这公文早已贴满潼关街巷,而且,各家昨日便开始清屯了。”
另一人也附和道:“听说黄五郎已经准备交钱了。”
“什么?”
“这么快!”
孙传庭诧异不已,须知当年清屯,因为地方豪右阻挠,推行极为缓慢,十天半月也没见银子下来。
看来此次清屯,背后有高人啊。
他稍稍平静:“是谁在领头清屯?”
“回督师,是····”
幕僚支支吾吾。
“是谁!”
“孙公子,还有贺总兵麾下高杰、周国卿,以及本地两个卫所官····”
孙传庭早料到孙世瑞和这事儿有牵连,没想到竟还是主谋,顿时又惊又怒,拍案而起:“召集标兵营!”
“取本督铠甲!”
“当年,本督就是靠着这幅铠甲,打得李自成只剩····”
“督师。”
幕僚忍不住打断道:“标兵营,两百多号人被孙百户带去了八里铺,剩余兵马被贺人龙挡在了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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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等有洪武祖宗之法,老夫就没有祖制么!”
“老夫是万历四十七年的举人,论官职,比你大!唐恩城!给老夫跪下!连个功名都没有的闲人,也敢在这儿妄谈祖制!”
潼关卫西,八里铺。
“且不管地契是真是假,只说这八里铺五千亩的上田,乃是黄老爷祖上于万历十五年竭力耕耘。神宗皇帝在位时,鉴于潼关卫军户逃亡甚多,田地荒芜,张江陵为人劝农,许诺:不拘僧道流寓土著,自己开垦的田地,皆为己业(注释1。也就是说,这块地,是黄老爷的民田,你们拿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地契,硬说这是军田!还敢收什么滞纳金,这简直是指鹿为马!好大的胆子!”
田亩连绵不绝,大片大片的小麦开始抽穗,庄稼长势喜人。
关中地区熬过了漫长的小冰河干旱期,自崇祯十二年起,连续三年风调雨顺,三秦大地终于结束了自天启初年以来赤地千里、民相食的地狱岁月。
去冬下了场大雪,惊蛰后雨水充沛,眼见得今年又是个好收成。
四月本是庄户人拔草施肥的农忙时节,然而今日八里庄田亩上却见不到一个农户身影,乌泱泱人群都涌到了驿站那边。
“督师行文又如何?孙督师好歹三甲进士,比你这落第秀才更熟知本朝典章!他老人家来了也要讲理!开口十万两,简直是无法无天!”
唐恩城被人骂做不第秀才,一下子被人揭开伤痕,顿时恼羞成怒。
“勿要多言!我等听命从事,何管事,赶紧回去让黄老爷缴钱!没有银子,可用田产抵押,也能办理借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何管事转向孙世瑞,继续骂道:“还有你这武夫,不知出关杀贼,报效国家,却在这儿和贺人龙勾结,搜刮民脂民膏!其行可诛!”
驿站旁边麦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驿站中仅存的三个驿卒,此刻靠在大门柱子上,津津有味观看这场官民争斗的好戏。
隔着一道窄窄的田埂,麦田被分为两半。
左边站着黄府家丁和佃户,为首的是黄府的管家何奎;
右边站着督师麾下标兵营营兵,为首是孙世瑞、唐恩城和两个本地卫所官。
远处山坡上竖着面大旗,上头写着个高字,大旗下黑压压簇拥着贺家军。
何管事身材清癯精神抖擞,站在一群佃户前面,对着孙世瑞唐恩城骂个不停。
孙世瑞回头示意部下稍安勿躁,都不要乱动。
两百二十三人排成三列,每列七十多人,手持长枪,站在孙百户身后五十米左右的空地上,静静等待命令,几个小旗已经摩拳擦掌,只等一声令下就上去砍人。
孙世瑞有些放心不下,再次叮嘱一番,毕竟这是大家第一次“实战”,必须要见点血。
历史上孙传庭大军在郏县败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督师训练的这支新军从未参加过实战。
所以一有机会,孙世瑞就把他的兵拉上来练一练,当然,先从最简单的开始。
“都给老子记住了,今天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拼命的!待会儿冲过去,只杀前头的那几个死囚,衣服上有红点的!每个人都要上前捅一刀,扎一枪,后面那些家丁、佃户,都是黄老爷派来充数的,一个也不能给老子动,尤其不能伤到何管事。”
孙世瑞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指了指远处那个还在滔滔不绝咒骂自己的老头。
“就是站在最前头那个老头!”
叮嘱完毕,望着眼前这支还未成型的军队,最后扫视众人一番:
“都听见没有!”
“听见了!”
三个队的总器官、小旗官,又将孙百户的命令重复一遍,确保麾下每一个士兵都能听见。
接着,一声号炮响起,两百多人将队列拉开一些,长枪从竖直刺向天空变成平举,枪头指向越聚越多的人群。
几十步外的黄府管家倒是丝毫不惧,仿佛眼前这杀气腾腾的场景和他丝毫没有关系。
何管事一路旁征博引,从巡抚宣府兵部侍郎王遴(注释2的奏疏,说到万历十五年登州卫奏报,最后引用御史左光斗的名句:有能垦种者悉与为业,毋有所问。
王遴的意思是说,现在能种田就交税好,管他是军田还是民田!不要再追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