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绛慢悠悠的给自己煮着茶。
这茶可不简单!
乃是今年建州的北苑新出的御茶。
不止颜色更好看了,煮出来的茶汤,在色、香、味三个维度,都全面超越了过去的团茶。
所以,如今坊间一饼,可要价黄金五两,就这还供不应求,外面有的是人,愿意重金求购。
韩绛年纪大了,很多过去的兴趣爱好,也提不起兴致来了。
于是,越发的喜欢斗茶。
每每看到,自己亲自煮出来的茶汤,那如同白雪一样的乳色时,他总是心旷神怡,有种回到年轻时的感觉。
“邃明啊……”他将煮好的茶汤舀出来,让下人端到张璪面前:“尝尝看,这今年新出的御茶。”
张璪那里有吃茶的心思,接过奉来的茶水,就开始长吁短叹。
“邃明啊,又急了!”韩绛看着,微笑着给自己舀好一盏。
建州的御茶茶汤在建州的建盏之中流动,紧紧咬着盏边,轻轻抿上一口,浓郁的茶香在口腔里晕开,冲散了今天的疲惫。
韩绛端着茶盏,慢悠悠坐下来:“有些事情啊,急不得的。”
张璪在韩绛面前,比较放得开,道:“恩相,下官如何不急呢?”
“润国公在福建,眼看着明年二月,任期就要满一年了。”
“章子厚在广西,明年或者后年,也可能结束任期。”
“河东还有个吕吉甫……”
韩绛端着茶盏,闻着茶香,笑眯眯的说道:“老夫只要活着,他吕惠卿就不要想回京。”
虽然说,宰相肚里能撑船。
但吕惠卿,韩绛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的。
张璪对韩绛的话,毫不怀疑。
因为这位老宰相,无论是在两宫面前,还是当朝官家面前,都有足够的面子。
只要他反对,吕惠卿确实只能继续在河东待机。
了不起,顶多换一个地方。
可是……
“即使吕吉甫不能回朝……”张璪耷拉着脑袋:“下官想要再进一步,恐怕也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他现在是尚书左丞兼门下侍郎。
距离相位,只是一步之遥。
然而,就是这一步,却是天堑。
韩绛眯着眼睛,安慰着:“邃明不要急躁,汝还年轻,还有机会。”
张璪的年纪,确实是很年轻的。
他只比苏轼大四五岁,上个月刚满了五十四岁,对于执政来说,确实是年富力强。
张璪一听,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恩相,下官如何不急?”
他是年轻,可问题在于,他的对手,太多了,而且太强了。
张璪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给韩绛数起来了:“恩相,您看如今朝中……苏子容(苏颂)、范尧夫(范纯仁)、吕微仲(吕大防)、刑和叔(刑恕)、蔡元长(蔡京)、章子平(章衡)、沈存中(沈括)等,不是当今官家的心腹,就是官家的经筵官,可在官家面前不时出现、进言献策……”
这些都是在朝中,有望拜相的人物。
坊间一般认为,这些人只要不出意外,两三年中都会陆续随着当今天子的成长,陆续进入东西两府,执掌权柄。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这都很正常!
“此外……杭州的蒲传正(蒲宗孟)、扬州的曾子宣(曾布)、江宁的王和甫(王安礼)、许州的黄安中(黄履)等等,皆非下官所可以比拟!”
“下官若再不抓紧,恐怕此生也无望拜相了!”
韩绛听着,心里面明白,张璪就是来他面前诉苦的。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很正常!
但韩绛也有求于张璪——他要致仕了,致仕后,就要在都堂留个钉子。
免得人走茶凉,自己留下的政策,被继任者破坏、颠覆。
张璪就是他选的钉子。
而张璪的诉求,韩绛也明白。
求他致仕时,推荐对方为相呗!
哪怕只当一天,都是好的!
韩绛能理解张璪的心态。
宰相,这可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官爵!
礼绝百僚,群臣避退!
除了天子外,不需要对任何人行礼。
哪怕是亲王、皇子,在宰相面前,也需要执礼而拜。
但……
张璪有那个能力吗?
他资历够吗?
他有圣眷吗?
都没有!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拜相!
韩绛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的茶盏,道:“邃明啊,听老夫一句劝,人生啊,总是求而不得,不如放下,如此烦恼散去,自得清净。”
他是不可能也不会推荐张璪的。
既然如此,作为合格老练的政客,韩绛就不会吊着张璪,给其希望——这样的话,是害他,也容易留下仇怨。
张璪叹息一声,道:“恩相之言,下官自然明白。”
“就是这心里面不舒坦!”
“同时,下官这心里面也实在是害怕的紧!”
“邃明何惧之有?”韩绛笑了。
“下官如何不怕?”张璪看向韩绛,道:“登州的苏子瞻,如今官声鹊起,就连京城之中的父老,近来也在说:登州苏知州,缘何不入京做一任开封府知府?”
这正是张璪最大的心病!
登州那边的苏轼,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开窍了,官是做的风生水起,官声更是好到,连汴京人都知道了,登州出了个爱民如子而且很会搞经济、要政策的苏知州。
人家的海鱼干,现在不止卖进了汴京城。
还和朝廷要来了政策,可能要搭上朝廷重建祖宗德政——蚕盐法的东风,免税卖到天下州郡去。
汴京人眼都红了。
市井里的那些闲汉,更是天天在议论说什么:“祖宗以来,天下名臣,都曾权知开封府。”
“登州的苏知州,也合该来开封府当上一年知府,造福百姓!”
张璪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酒楼、脚店,议论这个事情了。
没办法!
苏子瞻的这个知州,做的太好了。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被他照顾到了。
失地的农民、去淘金的各地淘金客、本地的士绅、形势户。
都对其称赞有加!
他本人,更是不止一次写词,称赞登州的鱼干、海盐。
继去年写了那一首《水调歌头.重阳日食登州鱼兼怀子由》后。
今年四月,他在听说了章惇南征大获全胜后,就又写了一首《定风波.闻王师定安南》,大肆吹捧,据说还在登州那边连开了三天三夜的酒宴,庆祝这个事情。
最近,他又写了一首诗《与文叔同游登州雨后盐场》称赞登州的盐场。
这还不算什么!
苏轼一个人自吹自擂,可能扩散的速度,会受到限制,三五年都未必能有什么名声。
关键,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总是会第一时间,全文刊载苏轼的这些诗词。
然后,总有些闲的蛋疼的家伙,会写诗、写词,与苏轼遥相唱和。
比如说,去年苏轼写完《水调歌头.重阳日食登州鱼兼怀子由》后,他弟弟苏辙第一时间写了词回应,同时还高调的派人去买了很多的登州鱼干回去,作为给官署里的吏员的福利。
这也就算了。
毕竟人家是兄弟,又被苏轼点名了。
可那些在京城的家伙,明明苏轼没有点他们的名,他们却非要凑上去凑热闹。
比如说当时的秘书少监孙觉、孙觉的女婿黄庭坚、户部侍郎章衡甚至是元老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等,都非要凑上去,也买一些登州鱼干,然后回家吃了然后写一首诗词点评一下。
其中影响最大的人是晏几道,居然在十天内,写了四首词,称颂苏轼的登州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