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哉绝哉,这小小堆谷集,和这小小的酒舍,竟然如斯惊喜不断!”
公子建从长席上起身,笑得脸都涨红了,依然不断拍案称奇。酒舍众人一脸看痴儿的表情看向这位贵公子,但迎上了德沛那瞪大的眼睛,又只好悻悻然收回了目光。
也不怪公子建笑到绝倒,因为这刚进门之人的打扮实在是太过于古怪。
他头顶西凉常见的匈式尖顶风帽,身上外套一件满是灰尘的对襟长皮袍,里面则裹着北地牧民的左衽粗布衣,腰缠破旧的皮革蹀躞带,带上酒葫芦、钱袋子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挂了个琳琅。腿上的穷袴合身到紧贴,几乎勾勒出双腿的线条,让人看上去极为羞耻。一双鞋腰几乎到达膝盖的长靴,把小腿也紧紧包裹起来。
公子建依稀记得幼年时曾见过的安息商使,便爱穿这种长到夸张的长靴,以至于在与之相邻的西域诸邦,比如月氏国,也都风靡一时。
来人一边漫不经心向里走着,一边慢慢摘着风帽,脸左右转动,快速打量着各席扎堆的人。等最后目光和公子建及德沛相接,他的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惊讶。
等他把风帽完全摘下后,德沛原本已经有些怀疑人生的表情,换上了满脸的深以为然,远远指着来人,转头对公子建说:“呐呐呐公子且看看,连个正经发髻都没有,顶上扎马尾、颈后散发垂,头上仅缠个破烂抹额,这不是花子便是黄巾余孽……”
德沛尽全力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但公子建的的脸上又换上了意味深长微笑,他习惯于用这个表情,避免被人看出他正在思考。
他敏锐的注意到,那些长年混迹于刀口、像狼一样敏锐的各族胡人,全都收敛了笑容,目光警惕地在来人身上打量,那三个一直围案不语的匈奴人,更是默默地把手按在了身边的波刃短剑上。
来人缓缓踱步至距离公子建一席五步处,吊灯照亮了他的脸,也让公子建更加清晰地看清了他的长相。
此人面看弱冠上下,剑眉峰鼻、面如斧削,一双星目看似懒散无神,但划过众人时,又不时有精光闪过,嘴角天然微翘,又似乎总挂着一股无赖的微笑。总体而言,端得一副汉人好男儿的脸。
公子建一脸坏笑地看向德沛,还在为自己一语成谶而得意。可德沛此时却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紧握着手中的双戈戟,全身也调整至爆发前的最佳状态。只要来人表现出一丝对公子建的威胁,他就会瞬间暴起,把来人劈成两段。
“尔等……坐了我的席位啊……不过无妨,这席位价贱的很,十枚五铢钱即可!”
听前半句,德沛已经判定此人就是个以武犯禁的无赖之徒,定然要行讹诈之事,杀意已然涌至心头。可听到后半句,他那股杀意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让他剧烈咳嗽起来。
可来人的表情依旧一本正经,一双懒散的眼睛毫无波澜,甚至还缓缓伸出手,一脸真诚地在等他们给钱。
“十枚五铢钱?你与我家公子如此无礼搭话,还以席位讹诈,就要几枚五铢钱?怎么不要马蹄金呢?”
这十枚五铢钱的要价,实在不值得德沛奋起杀人。他此时反而有种被看轻的感觉,哪怕有人单独来讹他,也不至于只要十枚半两钱,更何况旁边还有个剥壳鸡蛋般的公子。
来人听他这么一说,突然瞪大眼睛,双手一拍,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可马上又摇头道:“说好十枚五铢钱,就是十枚五铢钱,不能坐地起价,坏了我沙陲犀利郎的威名。虽说你非要给我马蹄金,我也不好不收,可我不能擅自与你要啊……你说的马蹄金也是十枚吧?莫非真的是十枚?那如何使得啊……”
这个自称“沙陲犀利郎”的年轻人,一直懒散的眼睛陡然有了光芒,嘴上说着使不得,手却伸的更长了。
德沛对这个无赖汉说的话哭笑不得:“犀利……汝凭何物与我要马蹄金,嗯?凭你那破烂槊棍?还是那把破铚刀?”
公子建顺着德沛指指点点的粗手指看去,这犀利郎的右手拎着一根头部开了洞的七尺长棍,倒是常见的槊杆,没什么稀奇。可他腰间那柄带鞘的兵器,看着却有些奇特。
那是一把长约三尺至四尺的剑,柄首为兽头纹识的环首,只是那兽头纹识有些陌生,离远了一时看不真切是何物。鞘口之下,刀身前两尺尚是直的,可两尺之后却成了一个弯曲的弧形,这也是公子建推断其长度在三、四尺之间的原因。
这柄弯剑好似大洛环首刀与西域弯刀串了种,乍一看确实有几分像大号铚刀。公子建自幼博览群书、涉猎广泛,因家世原因,对刀枪剑戟等兵刃更是情有独钟。他努力搜索着脑中的书简库,直到想到前朝时,一个自创新词脱口而出:“环首吴钩!”
可他这句话并没有引起近前两人的注意,那位“沙陲犀利郎”面对德沛的揶揄,同样是嘴不饶人,一脸轻蔑地反讥道:“说了半天,无论五铢钱还是马蹄金都给不起是吧?穿的花里胡哨,怕不是剪径抢来的。你手里那是翻地扒粪用的耒耜吗?还以为你们是世家公子和恶犬,没想到也不过是两个泥腿野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