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为什么?”
安德纳眨着眼,想也没想就回复道:“谁知道呢。”
回答完,他感到回复略显敷衍,又补充道:“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年纪轻轻就结婚。”
这话是真的,但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并非如此。
他的家在爱佩兰托帝国西部最大的城市,暮因尼亚,而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帝国东部最大的城市——首都勒林若西。
在他的原计划中,他会在十六岁生日后离开家,这样,有了财产支配权、单独乘坐飞艇权的他就可以乘坐魔法飞艇直达首都,无需使用坐船、坐马车这样麻烦的方式。
好巧不巧,他的结婚日期订在了他十六岁生日那天。
他不想结婚,倒不是对未婚妻有意见,仅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听从他人的安排。即便他曾经从没违背过家族的指示,包括上战场。
就这样,他离家出走了。
“结婚……”老人念叨着,回忆起过往,“我很爱我的妻子,她是个贵族,正正经经的贵族。哪怕都过去三十年了,我还是忘不了她自信美丽的笑容……只有贵族才能那么笑。我真的很爱她……哎……”
贵族?
安德纳撩了下刘海,远离老人的那半边脸轻笑一下。
您体内的“太阳乐谱残页”不会就是来自您的贵族妻子吧?这的确是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实在想不到,您一个平民是怎么得到“太阳乐谱残页”的。
妻子……对,您到是提醒我了。我是否可以利用一下我的未婚妻,把沃尔克家族的那三张“太阳乐谱残页”拿到手?
好像有点儿不干人事儿了。
“您既然这么爱您的妻子,后面不还是又找了一个。”
安德纳记得清清楚楚,老人的身边曾经有个老妇人,那老妇人昨天死了。他今天拎了一路的两个包就是那老妇人拎的。
老人没有回应,仅是握紧发颤手里的面包干。
安德纳瞧着那双旧皮革似的手,体验到无限的悲哀。
忽然,他觉得面前的老人面目可憎——他并不清楚缘由,再次开口:“下午时候,您看着沙地里的尸体,就是您第二位妻子的尸体,那时候您是在想什么?是在想肉的味道么?那为什么昨天没有这么做?
“是因为昨天身上还有口粮吗?还是因为爱?
“我真的很好奇。
“您可以回答一下吗?”
安德纳一手摆弄着沙子,一手摸出了镀金烟盒和火柴盒。
“如果我是您,我会在昨天填饱肚子的。”
咔、咔、咔。
四下里很寂静,骨骼的摩擦声仿佛一只动物的呻吟,一颗枯木的断裂。这声音愈发明亮、清脆,甚至有些柔和。随着火柴盒推响,那咔咔声里添了些许鼻腔堵塞的沉闷声。
安德纳扭过头,满脸悲怆地注视肩膀耸得比耳朵还要高的老人。
“您看起来很激动。”
老人藤蔓般扭动的指头已握不住面包干,他凹陷的眼窝正在凸出,黄牙颗颗掉落,单薄皮下的骨头们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错位、膨胀,脚趾已撑破草鞋,活像是奇闻中的怪物。
安德纳斟酌着语句,悄声说道:“您要是弄出的声音再大一点,会把侍卫招来的。”
他没想到,如此简单的方式就能将老人刺激得失控。
老人的表皮越来越薄,里面隐隐约约的利刃不安躁动着,只差一点就能冲破屏障,让老人变成彻底的怪物。
“不会真的是因为爱吧?”安德纳甩掉划不燃的火柴,语气越说越淡,“那为什么提到您的妻子,您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与您一起逃荒的她,而是那位贵族女人呢?您或许自己都没注意到,您在提到‘贵族’这词时候,用的可不是您的家乡话,而是用的帝国官方语言。您真的很在意这个身份。”
轰的一声,完好的土坯房轰然倒塌,掀起一片不亚于尘暴的黄土与狂风。
“打仗了!”
逃荒者里不乏有曾经上过战场的农民兵,也有村子被火炮轰击过的普通村民。一听到声响,精神高度疲惫紧张的他们不免被曾经的回忆吞没。
伴着逃荒者的惊叫,老人漫无目的在坟墓似的村庄里奔跑,苍老孤寂的吼叫宛若高猿。黄沙里能隐约瞧见一道道尖锐利刃的阴影。
“有怪物!”
“救命!”
安德纳的耳畔尽是这些哭喊。他站在一颗枯木的树杈上,歪头观察着变为怪物的老人。
错位变形的骨骼从背部刺出,颈椎有一半裸露在外,原先黄牙所在的位置长满野猪般的獠牙,看不出半点人样。
怪物开始袭击逃荒者了。
老头儿喜欢袭击年轻的。十多条生命逝去后,安德纳得出这个结论。
按照书里的说法,除了直接斩杀这种怪物,还可以等怪物精疲力尽后自然死亡——在法师力量不够的地区,通常都是选择这种方法。
“救命啊!救……”
我是不是太畜生了?安德纳想,可这些人又有多少能走到目的地?领队骗了他们,把半个月的路程说成了一星期。一星期的粮食,如果死了一半倒是有可能走到最后。可关键不在这里,这似乎不是我冷眼旁观的理由。
可我现在累得一点也不想动。
“烦得要死。”
在老人彻底变为怪物时,为了躲避突来的冲击,他不小心丢了火柴盒。
他清瘦略带胡茬的脸那么年轻,带着明显的烦躁看起来依然不错。他弹开镀金烟盒,瞪着一具具残缺的尸块,叼着根烟,跳下树干。
到处都是死人,他想,去年这时候,我在对普斯王国的侵略战中见过无数次同样的场面,啊,居然都过去一年了……
他的眼睛变成银白色,一声不吭抬起手,对准肆意杀戮的怪物。
在这种大多数人都会说些什么,或是喊出来的场合,他还是不想说点东西,一个语气词都不想说。
背对他的怪物似乎能够察觉到背后的杀意,血淋淋的大脸猛地扭转,两颗完全凸出的眼球好似弹球般蓄势待发。
砰!
怪物奔腾着,猛兽般的身躯一踏一颤,如同战场上的大象军团般直冲向安德纳。
安德纳没有挪动脚步,竟放下抬起的手,就像要直接承受怪物的猛烈撞击般。
光是从身材看,他并不强壮的身体完全无法抵挡住这一击。
不出意外,他被撞飞了。
一道惨厉的叫声与惊雷一同震起,但发出凄厉惨叫的不是他,而是背部全是尖刺的怪物。
只见怪物的右臂从根部被拔出,肩胛骨明晃晃裸露在外。而大臂与安德纳一同在半空中画了个圈稳稳落地。成片的血液落下,大雨也随之而来。
安德纳低头看向怀中的臂膀,神经质笑了一下。
他用了一个能够使上肢力量瞬间暴增的魔法。
这时,他面前的怪物已然从断臂的疼痛中挣脱出来,再次朝他飞奔。
他扶了扶嘴里快掉出来的纸烟,抓住血淋淋断臂的右手上出现一抹金色的闪光。
呲!
烤肉的香味顿时冲进他的鼻腔。
这就是魔法的妙处。
不光能点燃干柴,还能在瓢泼大雨中直接点燃骨肉。
伴着脂肪爆裂的噼啪声,安德纳用燃烧正旺的“火腿”点了烟。
黄雨中,烟灰与碎屑飘舞,安德纳将“火腿”精准插入了怪物口中。
火焰,一层又一层的火焰,从内到外的火焰冲天而起。
出逃的难民们纷纷回头,再纷纷歌颂起神明,虔诚地朝西南方做起教礼。
安德纳的身影与怪物一同被禁锢在青蓝的火焰中,不同的是,前者周身裹着层魔法屏障,后者则在扭曲焦化,有股油腻的香味,闭上眼,就像肥滋滋的大肉烤肠新鲜出炉。
安德纳丝毫没露出喜悦的表情。他不喜欢现在的气味和光景,他讨厌暴力。
他收起魔法,往后一退,恰好避开轰然倒塌犹如尸山的怪物尸体。在雨里抽着魔法火焰点燃的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用脚扒开已经不剩多少皮肉的黏腻尸体,在肋骨处,发现一块普通的,但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石头。
“是一块……石头?”
他握着手里跟路边碎石没什么两样的石头,眼中满是疑惑。
他之所以能确定这是“太阳乐谱残页”,是因为他的特殊能力能感知到这石头的特殊之处,否则,若是其他法师前来,只会当这是块普通的石头而忽略它。
“这个跟卷轴有什么关系吗?”
他没得到回答。
等了半天,安德纳还是没得到铃的回复。
大部分时候,他与他脑内的声音不会实时沟通。当然,他也很少会主动开口,一般都是那声音主动找上门。
最开始,他以为那声音一直住在他脑中。
直到他主动提起这问题,那声音才告诉他,他只是祂选中的诸多“倒霉蛋”之一,寻找“太阳乐谱残页”的人不单单他一个。
与其他人不同,他是被重点培养观察的对象。
因为他是所有人里最有可能成为神的人。
是的,那声音是个神明。
祂虽仅是“芒神话”中的边缘神,但终归,祂在“芒神话”中留下了名字。
铃。
能在“芒神话”中留下名字,且名字是单音节的,都可以被称之为神明。
见铃没回复,安德纳准备把石头收进包内。
就在这时,他手中的石头消失了。
铃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取走了他手中的石头。
不到一分钟,一个棕黄色的卷轴出现在安德纳手里。
即便没人告诉安德纳这是什么,但他知道,这就是那块石头。
也就是“太阳乐谱残页”。
……
“您好,请出示一下您的入城证件。”守城的侍卫拦住正要入城的安德纳。
安德纳抬头,看了眼城门上的牌子,确定自己没有来错地方。
勒林若西。
没错,就是爱佩兰托帝国的首都。
拿到“太阳乐谱残页”后,他就乘了马车快马加鞭赶到了首都勒林若西。
“请问,首都什么时候增加的关卡?”
安德纳操着带有明显西部口音的帝国官话问道。在他的记忆里,首都并没有这样的关卡。
“就是在今年。”
虽没表现得明显,但安德纳能看出侍卫对他西部口音的轻蔑——或许侍卫并不知道这是哪的口音。
“我知道了。”安德纳拿出一个徽章。“这个可以吗?”
“当然!”
侍卫引着安德纳来到关卡旁的一间瓦房,指着桌上的东西说:“是这样的,我们有规定……”
“在这上签名,对吗?”
安德纳边打断侍卫的话,边垫垫蘸水笔,在写满了贵族名字的入城登记册上写上一串单词。
时间,3781年9月28日。
姓名,安德纳·里西海·丽安娜·德斯·卡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