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泊走了好一会儿就跟个在婆家受了气的小媳妇似地委屈巴巴地回来了, 走到树下抬眼望着孤舟道君,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模样,孤舟道君未曾睁眼看他, 只是喉中发出了一个音节:“嗯?”
不是去告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秋意泊撇了撇嘴:“师祖你要笑就笑吧!凌霄师叔不在!”
秋意泊也是背过身走了才想起来凌霄道君不在宗门这一茬,但他也不好立刻就回去, 干脆回了自己的洞府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才又上来的,本来还想吃一顿的,但他怕一会儿孤舟师祖动手揍他,断胳膊断腿的也就算了, 万一吐出来怎么办?那可多脏啊!
想想那场面!他被削成了个二分之一人棍, 手脚在外面躺着,他万一还吐了,就顶着一身脏东西捡自己的手脚, 你说他先把自己搞干净比较好, 还是先接手脚比较好?
这问题可太严重了。
所以还是不吃了吧。
秋意泊突然由衷生出了一点难过之情, 想他修行至今,能喘口气的日子都少,大多是忙里偷闲喝杯茶,不是在为这个秘境奋斗, 就是在为那个宗门努力, 好不容易到了道君,算是个天下无敌了吧?等闲不会有人来招惹他了吧?结果还得还小时候欠下来的债——他当年是真的以为自己这辈子是够不上还债这个等级了,谁知道这才多少钱?他就得还债了!
这也就算了, 到了外界谁都要欺负他一下,十方道界如此,洞阳道界如此, 再往前几个道界也大差不离的,怎么的,看他品性温顺与人为善,就觉得好欺负所以就顺手欺负一下?
秋意泊越想越难过,抿着嘴唇靠着老松坐了。
他一回来,孤舟道君是做好了魔音穿耳的准备的,秋长生到了大场面上很是拿得出手,论天赋悟性气运智谋实力那都是一等一的,可私下里他就有点胡来了,仗着全是亲朋好友,闹腾得不得了。
其是在洗剑峰上的时候,就算没人应他,他一个人都能说半天,偏偏又善猜人心,就是不理他,他都能从人头发丝的弧度上看出来答案,最后逼得人去应他不可。
偏偏今日他不说话了,还一脸委屈地坐在树下。
孤舟道君都怀疑自己入了心魔幻境了!
或许是衣物摩挲地声音惊动了秋意泊,秋意泊也不抬头,就靠在树上望着天空,半点都不去看孤舟道君,只是低声道:“师祖,我好累啊……论起来,我这人也不算差劲,怎么每每我用真心去换,就得了这个下场。”
孤舟道君淡淡地道:“嗯,知道就好。”
秋意泊几不可见的顿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愈发轻微:“……是我的错。”
“是我轻信于人,是我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孤舟道君睁开了眼睛,为什么听起来长生是在外面被负心人给欺负了一般?他问道:“究竟何事?”
秋意泊一手微抬,半张袖子掩住了美人面,这一垂眸之间风华难言,可惜孤舟道君基本等于瞎的,他微微皱眉,就听秋意泊道:“就……也没什么,就是交了个朋友,虽然是以利相交,我却当还有三分真情在,哪想到他反手就将我扔到了进退维谷之间……”
“师祖,不然我先留下遗嘱,万一我这一去回不来,我第三百八十二号纳戒里给你存了几棵好看的老松,还有第三百八十三号纳戒是给你准备的一些法宝丹药,你届时记得取走,算是我一片心意了,你用的好,也不算我白来这一场。”
孤舟道君平淡地说:“莫要胡言。”
秋意泊哀伤欲绝,刚想哭两声,忽地身体一轻,就被孤舟道君提溜到了老松上,坐在了他身旁,孤舟道君看着他袖底下还带笑的薄唇,一点气都生不起来——早知如此,何必生气?
“你打定主意叫我去,所谓何事?”
秋意泊有些尴尬地放下了袖子,低声道:“有个造化机缘,师祖你真不去啊?”
孤舟道君:“嗯。”
孤舟道君这个‘嗯’就是然后的意思,秋意泊撇了撇嘴,掸了一下自己皱了吧唧的袖子,转而揪住了孤舟道君的袖子,眼巴巴地说:“然后就是真的有道君要取我狗命,师祖你就帮帮我呗,我在外界真的要被人欺负死了。”
“嗯。”孤舟道君自然是个聪明人,他又有什么是看不出来的呢?秋意泊在这儿缠着他,死活要他去,那个造化机缘自然是占了大头。
听温夷光说,秋意泊在外装作化神真人,此时有道君盯上他,他自己估计是不方便出手——也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
“很重要?”——替他出这个头很重要吗?
秋意泊想了想,点了点头:“对,很重要!”
孤舟道君淡淡地道:“嗯。”
这就是应下了的意思,秋意泊当即乐开了花,方才还死命揪在手里不肯放的袖子嗖得一下就被扔开了,他乐淘淘地跳下了树,摆出了桌椅板凳,仰头唤道:“师祖,下来吃锅子呀!好歹活动活动啊!别一天到晚坐在树上,小心生褥疮!”
孤舟道君平静地看着秋意泊,秋意泊霎时间带着桌椅换了个地方避开了那一道剑气,硬是能叫锅子里的汤都没撒出来一滴,孤舟道君已然飘然而下,无痕的剑意不知何时起已经占据了整座洗剑峰,他看向秋意泊:“打一场。”
秋意泊:“……对不起师祖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锅子您自个儿吃吧右边那个红汤是辣的再见!”
孤舟道君无意让他离去,哪知道秋意泊蹿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之间,天地间的剑意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柔和地推开,人就已经消失了。
孤舟道君看着空无一人的洗剑峰,眼中有一丝笑意一闪而逝。
据说他出去是吃喝玩乐的,吃个果子都要叫夷光削了皮切成一块一块的才肯吃,没想到实力却又进步了几分。
正在此时,秋意泊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师祖咱们明天出发你收拾收拾行囊哦!别忘了!忘了也没关系我有带……”
还未说完,随着孤舟道君侧目,一道剑气悄然无声地划过了草丛,自草丛中滚落出了一颗圆滚滚的留声珠,孤舟道君微微摇头,碾碎了那颗留声珠,在桌旁坐下了。
***
秋意泊这一逃那是至少动用了八成的实力才给逃了出来,为了避免断手断脚他硬是连肉身都不要了,直接借着天道法则开溜,他重新化出肉身,又磕了两颗丹药快速补足灵气,免得把周围的灵气给抽干,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哀叹了一声他师祖真是越来越恐怖了。
都不能用牛逼来形容了!
秋意泊抬眼看了一眼问天榜,隐匿于法则之内的问天榜也很给他面子叫他看了一眼,他依旧是排在第一——有一说一,他真的很怀疑他要是和师祖有个生死局,他真的能胜吗?
他怀疑他比孤舟师祖实力强就是孤舟师祖前脚咽气他后脚嗝屁的那种强。
他叹了一口气,再看周围,好像他一不小心已经出了凌霄宗的范围,如今是在春溪城周围。他也许久没来春溪城了,刚刚摆的锅子给孤舟道君吃了,他就受点委屈,在城里最好的酒楼里吃一顿吧!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水韵楼还开不开?
秋意泊按着记忆摸索过去,水韵楼还在,当然门面陈设早已重新装潢过了,与他记忆中的除了那块匾额外毫无一致。就是这匾额,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这匾额还是全新的呢,又是描金又是点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今朱砂褪色,金字斑驳,也不是记忆中那一块了。
这个点是吃饭的点儿,秋意泊看了一会儿,见进去的人不少,寻思着总不能太难吃,也就在隔壁弄堂里现出身形转而进去了。因着是自家地头附近,秋意泊怕被人认出来,到时候少不得寒暄,故而将容貌掩盖了去,头发倒是懒得弄了,他看大街上白头发的人怪多的。
店小二那是十分的有眼力,见秋意泊入内,便知道那绝对是个大能,当即摆出十二分的热情,也不必秋意泊说,张口就是:“贵客一位,雅间请——!”
“前辈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水韵楼可是春溪城里首屈一指的地儿!论起味道我们这儿说第二都没人敢称第一!”店小二口若悬河,连打带唱,显得极有精神:“我们这店里头最有名的就是道君宴,当年长生道君经常在我们家用饭,回回来都要带二三十席才走呢!”
秋意泊笑道:“长生道君常来?”
店小二笑道:“嗐,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我们东家是那么说的,您且听一嘴就是了!反正我来的这二十年也没见过这位道君就是了!不过或许来了我也不知道,您想那道君来无影去无踪的,也不是我这些晚辈能发现的不是?”
秋意泊又问道:“这么实诚,也不怕我转身就走?”
“我们东家常说,做生意就是要诚信!”店小二将秋意泊带到了雅间,殷勤地擦了桌椅,又请秋意泊坐下,秋意泊道:“有没有什么招牌菜?”
“这自然是有的,像那香酥德蹄,乱炖老鸭煲,苍雾鱼脍……”店小二报了一连串的菜名,见秋意泊并未出声,就道:“您要是不知道吃什么,就先来一桌道君宴?这一桌可确实是咱们店里头最招牌的菜了,不敢说道道合您的口味,但也不会差的!”
秋意泊颔首,店小二立刻笑开了花,正要唱名,却听秋意泊道:“不要那道君宴,来点新菜,我爱吃些鱼虾蟹贝,捡个八菜一汤,只管选好的上。”
要命了他才不要吃那什么道君宴,几百年前打包的席面到现在还有剩,就在他纳戒里躺着——每次都觉得扔掉有点可惜,但是吃的话又嫌弃放在纳戒里的时间太长,送人也觉得有些送不出手,所以就这么一直躺着。
秋意泊的习惯就是那么刁钻古怪。纳戒具有特殊的时间规则,进入纳戒的物品的时间将会被暂停,同样的,活物是不能放进纳戒的。话虽如此,就算有这么一个规则在,熟食进了纳戒摆了一段时间,秋意泊就会觉得时间太长了肯定没法吃了,但一块生肉摆在纳戒里,无论摆多长时间,秋意泊觉得煮熟了那还是能吃的。
大概就类似于同样一斤豆角,抽干空气摆在冷冻柜里摆半年一样能吃,但是炒熟的豆角放在冷冻柜里冻起来,三天后就算能吃他也觉得不能吃了一样。
——问就是致癌。
秋意泊不禁微微笑了笑,都快一千年了,这种习惯还留着呢。
店小二听着先是垂头丧气,紧接着又高兴起来,这些东西也贵,他也好多拿些提成:“好嘞,您稍等,菜马上就来!”
店小二一溜烟的下了楼,和掌柜的说完,突然意识到不对——哎?刚刚那位客人不是新客人啊?他怎么知道道君宴上都是些老菜式啊?
而且还打扮得跟长生道君似地……一般这种人都是十分神往长生道君的,他推荐的道君宴几乎没有卖不出去的,今日却撞了个铁板。
算了算了,不管了,对方多多点菜对他来说就是大好事!
店小二一出门,雅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秋意泊喜欢这种独自一人的氛围,可待久了他也嫌冷清,便把窗户推了开来,他记得对面应当是春风楼还是春意楼,总之是合欢宗门下的产业,听听歌舞也是好的。
窗户一打开,果然有丝竹之声飘了过来,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宛若也有那么一个人,嫌这时光漫漫,随手拨弄琴弦。秋意泊听了一会儿,突然摇头笑了笑——哎,忘记了,合欢楼名下产业大白天的不开门,至少也要等到傍晚点灯才开始开门做生意。
无人弹奏,他便自己弹奏,恰好雅间里为了凑那么一份意境,墙上悬着一把琵琶,秋意泊是不会的,但一通百通,他抱在怀里一格格试过去,记下了几个音阶,他现在有足够的反应能力和记忆能力来控制手指按到最正确的位置,不过小半盏茶的时间,秋意泊就已经能弹出一小段儿曲子了。
虽然是强行弹出来的也没有什么技艺可言,秋意泊却已经很满足了,正当放下之际,忽地对面窗户砰的一下被推开了,从里头传出来个大汉的声音:“谁他娘的在弹琵琶,不会弹就不要弹!”
紧接着从窗户里头探出来的却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眉若春山,眼若点星,一张菱形小嘴点着大红的胭脂,娇美万分。秋意泊的位置有些特殊,对方一眼也没见着秋意泊,那头窗里头有人道:“吟月哥哥莫要生气,许是楼里哪个小弟子弹着玩罢!”
那美人操着那充斥着大汉意味的口音骂道:“别他娘的吵老子睡觉!”
“是是是,哥哥先休息吧!奴奴这就去叫人别弹了!”
对面的窗户又啪的一下关了,可见对面那位吟月真人怨气之重。秋意泊轻轻笑了笑,原来是个故人——他却没有什么要见面的意思,哪怕是隔着街聊上那么几句,他也不想。
不为什么,他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吃饭,看看话本,是个熟人也就罢了,只是故人的话,那就接着当个故人吧,他们今日无缘,改日再见也是一样的。
这一段小插曲后,饭菜便送了上来,秋意泊挥退了侍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甚至还在雅间里歇息了半个时辰,这才结了账离开。天空此时下起了淅淅沥沥地小雨,秋意泊支着伞,沿着长街慢慢地走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就是什么都没想。
或许是他太久没回来了,倦意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方才睡了一会儿却没有半点起色,反而更显得困倦了,弄得他也没什么兴致,懒得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就这样慢吞吞地走一会儿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