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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女儿面无表情, 凌氏便以为她是年纪小,不懂得这张字据的意义, 笑着说:“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阿娘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吃亏。”
了了望着她:“你哭了。”
“谁说的?”凌氏矢口否认, “小孩子才会哭呢,大人不会。”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凌氏一口气顿时噎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想数落女儿, 又不舍得,最后只能毫无母亲威严地批评:“你这孩子,怎么能偷听大人说话?”
“我正大光明听的。”
她一没有躲在窗下, 而没有藏在床底,她在自己的房间听到的, 这还不是正大光明?
凌氏不愿意与女儿提及此事,亦不想让女儿小小年纪便陷入到父母的矛盾之中:“大人之间,偶尔也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 争吵在所难免。这种事啊,就不用你这个小孩子操心了, 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
她也不知女儿是否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还是像平常当作耳旁风, 但为人母, 凌氏不想让女儿吃哪怕一点点的苦, 她怕她伤心难过, 怕她遭遇雨打风吹, 恨不得建立一座宫殿, 将自己的孩子藏入其中,为她杜绝世间所有危险。
母女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之后,了了问凌氏:“他让你难过,为什么不离开他?”
凌氏愣住,她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反倒问了了:“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没有人教我。”了了说。
凌氏不敢与女儿那双眼睛对视,了了的眼睛黑白分明,倒映出她自己软弱不堪的脸。
她听到女儿一字一句地说:“伤害我的人,我要先离开他,再报复他。”
凌氏闻言,如遭雷击,她慌忙去看女儿,女儿小小的脸上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如此戾气十足的话从一个六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凌氏下意识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在处置犯错的下人时被女儿瞧见了,又或者是府里二房三房那边闹幺蛾子时被女儿目睹。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凌氏苦笑:“了了,你还小,等你长大――”
“你总是说等我长大,但要到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
凌氏回答不上来,因为她很小的时候,每当她问出爹娘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们也会用这句话来搪塞:你还小,你不懂,这些事等你长大就会明白。
但爹娘很快就会忘记他们说的,等到她长大,他们早就不记得了。
“他带回来一个儿子,因为我是女儿,对吗?”
凌氏的心猛地抽痛,“了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
了了冷静地对凌氏说:“因为你。”
“什么?”
“因为你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凌氏不敢相信女儿居然否认自己的价值,哪怕她对不起这世上所有人,也绝对没有懈怠过女儿!
小雪人里的崔文若见了了咄咄逼人,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阿娘待你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她何时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你还想她怎样?”
“你不认可我的话。”
凌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她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寒心,丈夫首先背叛了她,如今连女儿都指责她这个母亲不称职,一时间,她竟生出寻死的念头,反正活在这世上无人在意,既然只有痛苦,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在女儿面前,凌氏不愿落泪,她眼眶通红对了了说:“我怀胎十月,九死一生才将你生下,你不知道,当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我有多么激动……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做,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亲娘?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难道我受到的委屈还不算多?我要怎样,才能让所有人满意呢?”
说到这里,凌氏声音开始变得颤抖,情绪无法自控,她怕被女儿看见,双手捂住了脸,泪水却顺着指缝滑落。
眼泪是滚烫的,了了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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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是滚烫的,了了知道。
“你可以不受委屈。”
小孩子的话总是天真又残忍,她怎么会懂大人的世界有多么复杂?凌氏低着头快速抹去泪水,饶是如此,了了还是看见了她睫毛上沾染的泪珠,以及她发红的眼尾。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可以不受委屈,了了,娘也一样,嫁了人便是如此,逃不开的。”
了了摇头:“你可以。”
身不由己的女子兴许不可以,但凌氏出身士族,又身为崔家主母,如果她都不可以,那么还有谁可以?了了不懂为什么人类女人总是将痛苦与委屈当作勋章,仿佛这是值得骄傲的荣耀,不为男人吃过苦,好像就不算女人。
“老太爷跟老太太是崔肃的父母,不是你的,他若是孝顺父母,应当他自己来,而非要求你代他尽孝。”
凌氏被女儿这大逆不道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了了又说:“你的喜怒哀乐都牵绊在别人身上,所以他待你好,你就笑,他待你不好,你就哭,他如果不要你,你也只能被丢弃。”
“你不是活生生的人,你是他手里的木偶,我不喜欢你。”
被女儿当面直截了当地说出不喜欢,这对凌氏的伤害不亚于得知夫君带回了个外室子,她试图反驳了了,可大脑此时一片混沌,根本找不到能够反驳的证据。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的喜怒哀乐,不是任由他左右吗?
“你可以跟他和离。”了了说,“我愿意跟你走。”
“不可能的。”凌氏想都没想便摇头,“崔家不会答应,更不可能把你给我。”
即便是女儿,即便崔肃愿意和离,老崔公与老太太也不会答应崔家出这样的丑闻,崔家自恃士族风骨,怎么可能让当家主母和离,并将长房嫡孙女带走?
当初两家结亲,彼此之间便绑在了一条船上,多年下来,利益互相交缠,早已是密不可分,娘家两位哥哥也成家立业,和离?她即便不为崔肃着想,也必须为凌家想,还有女儿,跟着和离的母亲,了了以后的婚事要怎么办?
“那你的打算呢?”
凌氏这会儿不敢再把女儿当作稚童糊弄,正好她也缺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世上还有什么关系能比血浓于水的母女更加亲近?
“你阿爹他……既然已经有了儿子,那自然不需要我给他生了,日后他是想纳妾也好,想养通房也罢,就是他在外头生出十个八个儿子来,全都与我无关。”
凌氏闭上眼睛努力平复心情,而后坚定地道:“我会做好崔氏主母的职责,除此之外,我不会原谅他。”
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让凌氏再跟崔肃做恩爱夫妻,她心里头膈应,只要一想到他曾抱过别人,还和别人有了个孩子,凌氏便觉恶心。
她只要崔氏主母这个身份,其余的,崔肃爱怎样便怎样。
原以为这个回答能让女儿满意,可凌氏失望了,了了的目光似能洞悉她心底最软弱的地方:“这就是你哭了一天一夜之后,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法?”
崔文若狠狠掐着自己,免得哭出声融化雪人,“你还想要阿娘怎样?她已经够苦的了……明明我都告诉过你,崔折霄根本不是阿爹亲生的孩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跟阿娘说实话?一句话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肯成全呢?了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冰雪之力尚未恢复,不能像在陇北草原那样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了了不喜欢被关起来,更不喜欢有人管教她,所以她要用另一种方法得到自由,而这个方法,她需要帮手,还有谁会比凌氏更合适呢?她是她唯一的女儿,了了要在凌氏心里狠狠刻上自己的名字,至于崔肃?他最好走得远一些,免得惹她不高兴。
凌氏自己根本没什么好主意,她总是这样,为这个操心,为那个担忧,总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想侍奉好公婆,想友善对待妯娌,还想与夫君彼此信任,想让娘家不再为自己担心。
骨子里她其实也害怕和离,因为她不知道和离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距离崔肃带会崔折霄只过了短短三日,凌氏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断了爱意,她想继续做这个崔氏主母,恐怕也有些余情未了在里头,否则最后她不会跟崔肃和好,还有了崔肃的遗腹子。
而了了不会让他们和好,这两人想破镜重圆,绝无可能。
所以她说话极为直接,一针见血:“也就是说,日后你还要像从前,孝顺公婆,逆来顺受,承受老崔公老太太给你的压力,同时还要做好这个崔家主母,府内大小事宜全部亲力亲为。”
“月度采买,下人打赏,吃穿用度你都要管,二房三房若是闹了矛盾,你要以长嫂的身份说和,在外你则作为崔家主母与人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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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度采买,下人打赏,吃穿用度你都要管,二房三房若是闹了矛盾,你要以长嫂的身份说和,在外你则作为崔家主母与人交际。”
了了一气说了很长一段话,最后她做了结论:“你真善良,真美好。好像你除了不爱他,没有任何可以表示不满的手段。”
但崔肃在这其中又有什么吃亏?他能自由纳妾养外室生儿子了,他在外头应酬,凌氏还得在家里给他打点,假使他回家想与妻子亲热,凌氏一次能拒绝,两次能拒绝,三次四次呢?她能忍住不心软,还是能忍住不去爱?
了了认为她今日所下的一切决心都是口头说辞,根本不可能做到。
凌氏被女儿说得无言以对,因为了了没有说错,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她觉得只要自己不再爱,就能伤害崔肃,就能报复他从外头带回个外室子让自己颜面尽失这件事。
了了站起身往外走,凌氏下意识叫住她:“了了,你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