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在哗啦啦的瓢泼雨声之中,微弱但坚定地照亮室内。
环顾左右,这是个收拾得整洁、干净的乡间青瓦房,屋子的正中央,摆这个八仙桌,八仙桌旁边,坐了对年轻的夫妇。
他们显然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但是主人却没有坐在主人位置上。现在的主人位,正坐着一个数分钟之前,还在大雨之中狼狈骑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胡广。
年轻的夫妇眼巴巴地看着胡广。而胡广则看着手中一张薄薄的纸。
须臾,他将纸折起来,望着这对夫妇,正色道: “我大概明白现在的情况了,几日前,你们见到官织染局里,换了新的纺车……"
“三日前。”年轻女子细声细气说。
"不是我们见到,是城里的亲戚来信告诉我们。"她的丈夫也补充说。
“嗯。”胡广没有不耐烦,而是顺从地对自己的话做了详细订正, “三日前,你们城里的亲戚来信告诉你们,织染局里,将原本的织机,更换成了‘马皇后御制纺织机’……这新织机和过去的有什么区别?"
胡广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嘴。
“叫先生知道,那新的马皇后织机,相较之前,能放更多的纺线,纺更多的布料。”妻子仔细向胡广说明, "如今,说是那织染局库存里税收上去的线已经不够用了,要向民间收购更多的线,说是这次会用铜——宝钞来收购。"
“要是真用铜钱就好了。”旁边的丈夫感慨了句。
"怎舍得用铜钱呢?”妻子不禁摇头, "咱们河南的纺线技术你又不是不知道,和那苏杭那边根本没得比,别说是娴熟的匠作了,我听人说,里头纺布的一堆监狱里的死徒,明明不懂什么纺织的事情,却在那边天天织布,造出来的东西,都被皇帝嫌弃呢,最后只能赐给外邦人……"(*注:该情节取材自弘治时期河南织染局境遇)
"哎,那布能穿也就行了,要什么花里胡哨的……"丈夫吐槽道。胡广一边听一边点头,很是认真的样子。
"这说得也是,粗糙点,也有粗糙点的好处。"
作为走南闯北的兼职商人,他自然也看过苏杭的纺织品,那确实是极为美丽的
织物,可价格也高啊,并非普通百姓舍得买的东西。
若是这河南织染局的新机器,确实能织出很多布料的话。
就算布料织得都不怎么样,但至少便宜——便宜,就是大好事。
这对夫妻看着这个来躲雨的读书人并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烦的模样,胆气渐渐壮了,话也变得更加利索了。
"这马皇后织机只是一点,最重要的是,那城里的亲戚还告诉我们,说是,官府说了,若百姓能够创新一些与纺织有关的技术,就得那专——专——专——"
丈夫挠头:
"专什么来着?"
"奖金!"女子总是心细些,替丈夫补充, "如那戴思恭奖一般,既有奖牌,也有金钱!"
"对对对,就是这样!”丈夫再次怦然心动,面露激动, “先生你是外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里,就有一个之前去了南京,获得了戴思恭奖,又回来的大夫。那医术,别说了,妥妥的活小神仙再世,如今咱们这里,家家户户,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只往那小戴思恭神仙的医馆去。据说,走进门,就能看见那个‘戴思恭奖''——一个好厚好厚的铜牌牌呢!"
"然后,然后啊,我想着,”丈夫语速都变得快了, “我妻子素来养蚕养得极好,同样的蚕,咱们得到的丝总是比别人更多点。这丝不就是那织机的原料吗?若我的妻子把她的养蚕诀窍说出来,是不是就能得到那‘马皇后奖’,也有一个铜牌牌?到时候,我妻子把那铜牌牌一亮,官府再用宝钞来收丝,应该都先紧着我家收吧?"
胡广依然是一边听,一边点头。
虽说从开始到现在都在点头,但开始的时候,他点头是轻微的,而现在,他点头是有力的。
这变化虽只是一点点,但显然,如同一剂强心剂,狠狠注入了夫妻心间。"先生也觉得我们说得有理?"
胡广: “很有道理,我觉得你们完全可以这样做。”不想,他这样一说,那夫妻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怎么了?"胡广疑惑到。
“哎……”那丈夫嗫喏半天, “我们其实已经去过了一趟……”“莫非他们没理会你们?”胡广皱眉。
>“倒不是。那官府中,确实有人理会我们,只是,我们说了半天怎么养蚕,他们也没听明白,叫我们写成册子再递上去。可我们又如何会写呢?我们本想找村子里的张秀才公帮我们写,但他写了一段,念给我们听,我们似乎也没听明白……"
最后这半句话,那夫妻说得很小声。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问题。
究竟是自己没读过书,所以才不懂这些文化的东西。他们唏嘘了半天,说: “若是能画成那官府新出的兔夫
子就好了。”
但是,找不到人愿意为他们画啊……
胡广听到这里,终于笑了: “这不是巧了?若是你们不嫌弃,便由我来勉力一试吧!等我画完,明日里头再和你们一起进城,把这东西递到你们说的那官府中去。这样,到时若还有什么要填要写的,我也可以帮你们一并弄了。"
两夫妻愿望达成,一时大喜,忙忙加了两根蜡烛,叫屋内更亮堂一些,再翻箱倒柜找出之前买的纸来,放在胡广面前,将自己的养蚕窍门,连比带划,和盘托出,并拿出了那蚕宝宝,一并展示给胡广看。
胡广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听得认真,写得画得也认真。
同时,他还不忘说: “既是专给女子的奖励,也得把你妻子的名字写上去才好,一如那戴思恭的奖牌,上面也会刻获奖者的名字。"
妻子道: “我叫王氏。”
胡广问的是名字,但年轻的妻子却娴熟地只说了姓氏。确实,那闺名如何可以随便说来?
胡广轻轻拍拍脑袋,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突然失误了。
不过王氏,是很大的姓呢,若是这马皇后奖,也时时办下去,未来会有好多好多王氏吧?倒是要如何确认此王氏是彼王氏?这样一闪念过,胡广又问了妻子的籍贯。
而后,将那籍贯,详细地写在了“王氏”之前。这样,虽复杂,但也清晰多了。
窗外那噼里啪啦的风雨,也在这不知不觉的时间流逝中,逐渐轻微下去。至于那未知去向的金幼孜……
和那风雨一样,在胡广的大脑中渐渐淡去。偶有一个念头闪过,便是:
算了,便让金幼孜流浪一番吧!虽说幼孜兄的行李在自己这里,但也不妨碍,毕竟出门在外,钱钞路引等重要东西,肯定是随身携带着。
大不了,他最后转道去南京,在那边和金幼孜碰面。——幼孜兄,总不至于找不到南京的路吧?
自将那“马皇后御制纺织机”的事情安排下去之后,老朱便时时日日,对那各地有关纺织机的反馈翘首以盼。
盼望着、盼望着,那消息,确实逐步传递到了南京来。
"苏浙地区反馈,织机需要再行改造,他们当地的花样此织机不能胜任……"
“西北地区对新改造的毛纺技术好评连连,但当地军屯迁徙的时候并未带着女眷,当地只有男性织布,他们觉得种田比织布更重要……"
“河南地区对此织机好评连连,并打个奏报问南京:未来可否改变上贡布匹,不再纺织那精工细锻,而改为粗实棉布?"
老朱本来是满脸带笑的,但越看,越觉得,似乎和自己的想象有一点点出入。
好不容易,他找到了个对此织机好评连连的河南地区,赶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