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税退税,这个在外人看来不起眼的招数,实则大有文章。
按照方重勇的设想,从西域来的奢侈品只要进了敦煌,那不狠狠宰一笔,简直对不起奢侈无度的基哥,对不起众多挥霍无度的长安权贵们。
但是这样竭泽而渔的套路,其实弊端也很大,并不是方重勇的初衷。
细水长流才是王道嘛,吃相不能太难看了。把西域胡商们压迫得太狠了,那帮人就会倒向吐蕃,这样做就是掀桌子,会适得其反。
在赚钱的同时,将这些西域胡人牢牢绑在大唐的战车上,才是一个边镇刺史该办的事情。
所以重税虽然是照收不误的,不过呢,如果商人们能把粮食和布匹这种必要物资运到敦煌来,那么就可以给他们“退税”!根据商品种类的不同,退税比例亦是不同。
联系到沙州距离长安两千里以上,一来一回做一趟生意,起码几个月过去了。而且这几个月当中,如果胡商们出意外了,那对不起,这笔税款就自动充公了。
因为退税人和退税文书必须一一对应,不可由他人代劳。
而且就算商人们最后拿到退税,方重勇也完全不亏。在这几个月时间里,税款可都是存留在沙州府衙,可以任意使用的。
只要进关出关的货物络绎不绝,不因为战乱而中断,那么这笔“浮在空中”的税款累积起来,就是一笔数目极为庞大的横财!足以解决敦煌本地日积月累下的财政困难问题。
至于这些为什么要跟张悛说,那是因为,这些政策如果没有本地汉人豪强们的支持,根本难以顺利推行下去。纸上的政策终究是只是一纸空文,执行的力量,才是政策成功的关键所在。
只会耍嘴皮子的人,终究无法在政务上有所建树。
“敦煌大户,有守土之功。府衙对你们给予一些优惠,也是应有之事。
张员外可以把本地大户们召集起来,府衙打算给你们定一下每年可以减免税负的税额。这样你们平日里不好做的生意,也会变得好做了。”
方重勇意味深长的暗示道。
什么叫生意好做?有省钱的渠道优势,生意自然就好做,这种事情懂的都懂,无需赘言。
张悛面带思索之色,微微点头,大体上听明白了方重勇的意思。
以前西域到敦煌这边的商路,是粟特人合伙起来把持垄断了定价权,本地汉人豪强在这里插不进手,源头那边就没有合作伙伴。
而现在,有了官府特批的“免税额度”,那么本地汉人豪强在西域商路上也拥有了自己的话语权,可以跟粟特人分庭抗礼了。
这帮本地豪强不缺地也不缺部曲武装,差的不就是这个么?
至于由此造成的弊端,方重勇觉得……他又不是大唐的皇帝,他又不是基哥!四年任期到了,拍拍屁股走人就行了。哪里能想得那么远。现在能帮沙州府衙解决军队和官府的财政问题,就是大功一件,哪里能考虑多年以后的事情!
以后的事情就只能以后再说!
“使君之策,可谓是深谋远虑。只是,这些事情,事关重大,某不敢一人决定,能不能这样。”
张悛稍稍迟疑后继续问道:
“三日之后,请使君来此一叙,到时候敦煌本地大户都会来这里。某今日便将使君要推行的法令给他们都看一看,让他们也权衡一番。
某个人以为,大体不差,应无大碍。”
张悛微笑点头,对方重勇深感佩服。除了“后生可畏”四个字以外,他再也没有其他词来形容对方了。
反正他十来岁的时候,是没这种本事的。
“方节帅虽然被贬岭南为节度使,但相信起复只是迟早而已。方使君也不必太过忧虑。作为同乡的我们,都会站在方使君这边的。”
张悛宽慰方重勇说道。
嗯?渣爹被贬官了?
方重勇心中一惊,这个消息他也是现在才得知,随即面上不动声色打哈哈说道:
“那是自然,本官也是祖籍敦煌,虽然并不是在这里出生,但哪里还舍得这故乡情啊。
一切就麻烦张员外了。某公务在身,还要早些回去,这便告辞了。”
方重勇对着张悛深深一拜,随即起身便走。
渣爹被贬岭南,这踏马玩笑开大了。方重勇决定回去以后让严庄去打听一下消息,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千万别坏了他在沙州的大事才好。
……
初夏夜晚,天上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银色的月光洒在缺月形状的药泉上,看上去波光粼粼,显得瑰丽而神秘。方重勇一个人坐在停泊着几艘游船的栈桥边上,静静思考着自穿越到大唐以来的一系列问题。
严庄已经在罗城内打听到了,今年春天的时候,灵州城内确实发生了一系列的大事。
天子李隆基与草原铁勒诸部会盟立碑,十分成功。
然而会盟结束后,因为身边一个女道士的意外死亡,天子将幽州节度使方有德调到了岭南,担任岭南五府经略使,与节度使职权基本一样,只是叫法略有差别。
同时倒霉的还有朔方节度使张齐丘,他被调到了河东一个中下州担任刺史。
至于被牵连的将领更是一大堆人。
严庄还打听到了一个小道消息,那个死了的女道士,叫……杨玉环,是寿王的前妻,也是李隆基的禁脔。
听到这个消息,方重勇的心情非常紧张,因此他甚至连阿娜耶精心准备的一桌子饭菜,都没有吃几口,就来到药泉岸边思考人生。
“全乱套了啊。”
方重勇叹了口气,杨玉环虽然没了,但是以基哥的作风,“杨贵妃”是跑不掉的。区别只在于那一位是不是姓“杨”,又或者有几个人罢了。
回忆了从刚刚到这里,一直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方重勇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是不是因为他太能干了,所以才会遇到如此多的事情?
要是他真的躺平摆烂,会不会境遇有所不同呢?
如果当初不遇到郑叔清,那么后面也很有可能会被王忠嗣带走,回到长安。
如果在长安不出头,不是求着来西域,那么他也很可能在长安这个花花世界混吃等死。
如果不在凉州甘州这边出谋划策干实事,那么他在河西随便玩玩,也就返回长安了。
如果不在敦煌这边策划大事,随便瞎混兜不住了,那么迟早也会被基哥调回长安,在家待业,不会有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了。
终究,这些事情都是因为自己太过“倔强”而自找麻烦的!
只要他方衙内蠢一点,怂一点,必要的时候装装傻子喊一喊救命,那么……好像并不需要他这个毛孩子过得太辛苦啊!
感觉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有个人在方重勇身边坐下,于是他顺势揽住对方的肩膀感慨道:“以后跟着我去长安,我让你过好日子,不必像现在这样颠沛流离了。”
“唉,我也想呀,不过看郎君这样,大概是不太可能了。”
阿娜耶叹了口气,将身子靠在方重勇身上。
“说得也对。
如今这世道,烈火烹油,已经安稳不了几年了。
敦煌这里还算好的,长安周边,权贵之地阡陌交通,普通百姓无立锥之地。并没有多少人可以如你父亲一般靠医馆行医就能养活一家的。
朝廷的开支,一年比一年多。我在敦煌当刺史,已经算是捞钱能手,尚且觉得府库不够支取,更何况别处呢?
地方官吏用普通的办法捞不到钱,那只能想着法子去捞偏门了。这世道只会越来越坏,直到有人站出来揭竿而起!”
方重勇忍不住叹息道。
朝廷的租庸调太踏马坑了。李林甫用减轻租庸调,增加户税的办法,在国内很多地方实行。不能说没有效果,确实调剂了税收的征收人群。
但对于基哥来说,还远远不够。
如果上面给不了钱,那下面只有想尽办法捞钱。如今方重勇在敦煌这边推行的税务改革,严格来说,已经是严重侵犯了户部的权力。但是,既然上面不给钱,那再不允许下面变着法子捞钱,这算不算又当又立?
所以方重勇非常确定,只要他能保证府衙军政民政在账面上的盈余,那么朝廷对他在地方上搞的事情,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下面地方没事,那么中枢高层就不会没事找事。
只要有本事的人,在边镇和地方,除了造反外,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中枢如今自顾不暇,李林甫能把基哥挖的坑填上,就已经是能臣干吏了,指望他解决大唐积压百年的大问题,那是不可能的!
谁也没有那个实力。
方重勇自认为自己还不算缺德之人,可大唐十几万的流官,其中缺德之辈只怕如过江之鲫一样多。
可以预料的是,大唐的基层只会越来越热闹。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方重勇无病呻吟一般的感慨道。
他好愁啊,一直借着渣爹幽州节度使的虎皮。现在知道是自己老爹害死了杨玉环,这踏马要不要带妹跑路呢?
杨玉环都死了,这大唐已经不能待了,记忆里的那点历史细节,已经完全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