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微微停顿,
“我听说,梁先生在这边办了一个……”
话还没说完,章太炎就“嘁”了一声,说道:“《新民丛报》?还想着君主立宪那一套因循守旧的刊物,没意思,实在没什么意思。”
事实的确如此,
《新民丛报》创办早期,抨击清廷腐朽,揭露帝国主义罪行,介绍新思想、新学说,影响甚大,
但很快则调转风向,宣传立宪保皇。
按照时间,《新民丛报》应该还没表现出章太炎所说的“因循守旧”。
陆时挑眉道:“章先生会不会……”
“不会。”
章太炎摆摆手,
“你啊,毕竟一直在西洋,不如我懂那帮人的顽固。就说《新民丛报》的报名,这‘新民’何解?出自《大学》啊!梁还说,‘以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吾国’什么‘吾国’!?叫得倒是亲切,可人家清廷承认你和它是一国吗?立宪保皇?我呸!”
章太炎一边说着,一边拍打衣袖,
他嘴里还嘀咕:“晦气!真特么的晦气!”
陆时差点儿当场笑喷,
章疯子,确实直来直去。
他说:“章先生,你这是强词夺理。”
章太炎颇为无奈地大手一挥,
“行行行,那你就信那一套说辞好了。早晚,《新民丛报》得暴露敌视革命的顽固立场!”
说着,他双瞳一缩,
“啧……晦气找上门了!”
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远远地,走来两人。
其一是两个月没见的蒋国亮,
他瘦了不少,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尤其是脸颊处,皮肤紧贴着骨骼,显露出清晰下颚线条,给人一种憔悴的感觉。
看来,打工人没少996。
在他旁边,则是另一个中国人,
之所以能认出国籍,是因为穿着一件长袍马褂,戴着一顶瓜皮帽,显得文质彬彬。
他身材矮小,但体态匀称,
眼睛清澈明亮,透出睿智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一切。
这人正是梁启超。
陆时有些懵,
《新民丛报》不是在横滨开办的吗?
梁启超怎么来东京了?
章太炎在旁边嘀咕:“走也,走也。可不能叫晦气沾了身。”
说完便快步离开。
头山满本想找机会和陆时聊上几句,但终究没能插上话。
一帮“武士”离开了。
另一边,蒋国亮加快脚步,小跑着走来,
“陆教授!”
陆时迎上去,
“观云!你竟这么瘦了!”
蒋国亮有些幽怨地看了眼梁启超,没有回答。
梁启超走上来,自我介绍道:“陆教授,鄙人梁启超。久闻君之大名,今日得见,才知传言属实,君之博学多才,令人叹为观止。”
陆时听得浑身舒坦,
被历史上鼎鼎大名的牛人这么吹捧,感觉实在是爽。
陆时谦虚道:“任公谬赞。”
他岔开了话题,
“您此来东京是为了?”
梁启超说:“一是为了见你,向你求稿;二是……呵呵,说来惭愧,犬子思成当下还住在东京,我来探望。”
他为躲避清廷迫害而出国,所以梁思成出生于东京。
陆时左右看了看,
菊池大麓、夏目漱石,还有几个卫兵都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他说:“任公,我们边走边说?”
梁启超点头,
“好。”
几人又往校门口走去。
风轻轻地吹拂,
道路两旁,古老的银杏树挺拔而庄严,
它们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陆时说:“任公,你来求稿,希望我写什么类型?”
梁启超一愣,随即大笑,
“若是旁人这么说,我定要批他狂妄!但陆教授你不同,什么类型都能写。”
陆时也跟着笑,
“那怎么可能呢?我就写不了物理、数学嘛~”
梁启超“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其实,他想请陆时用《日本文明的天性》、《大国崛起》的思路写一写国内,但想到陆时的尖锐,说不定会越过君主立宪制度,直接跑去鼓吹革命,
那就有违《新民丛报》的初衷了。
在梁启超心里,事态还没发展到必须革命的那一步,
缝缝补补,还是有希望的。
他看看陆时,欲言又止。
陆时却是懂对方心中的纠结,笑道:“任公,你不会想让我写《大国崛起·清朝篇》吧?”
梁启超又一愣,
随后,他露出苦笑,
“陆教授,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啊。我确实担心我国之国民性……”
陆时说:“任公,关于‘国民性’这个词,我始终觉得有些空旷了。”
梁启超一愣,
“这……你在《日本文明的天性》中,不是常用这个词吗?”
陆时回答:“我刚开始不想用,因为我认为这是对某个特定族群的普遍特性的一种信念。但挡不住夏目君、正冈子规先生喜欢这个词,非要让我用。”
梁启超听懂了,
不是“某个特定族群的普遍特性”,而是“对某个特定族群的普遍特性的一种信念”。
说白了,就是刻板印象。
梁启超问道:“那你是认为,国民性并不存在,而是一种想象?”
陆时回答:“一个民族肯定还是有共性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看辜老先生的文章,国人的精神独立卓越;看您写的文章,卓然有少年气象。谁对谁错?”
梁启超回答:“都对。”
他甚至没有思考。
陆时点头,
“看这本书,读者会想,‘啊,我就是这样’;看那本书,读者又会想,‘这说的不是我吗?’。所以,国民性也是可以引导的。”
人类普遍如此,容易对号入座。
陆时摆摆手,
“我不会写那种文章的。我的想法,还是写。”
梁启超陷入沉思,
“……”
陆时说道:“您看过《动物庄园》吗?还有《是!首相》。哪怕是文学作品,也能进行彻底的讽刺。”
他诵道: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
梁启超愕然,
“这想法倒是与我不谋而合。”
这是肯定的。
因为陆时说的那句话,本来就出自梁启超的散文——
《论与群治之关系》。
这篇文章发表于1902年11月《新》的创刊号上,而《新》是影响力极大的文学刊物。
梁启超好奇道:“既如此,陆教授准备写哪方面?以什么为背景?”
陆时闭目沉思片刻,想到了一本书——
《蝇王》。
的背景是未来世界的核战争时代,一架满载撤离儿童的飞机中弹后被迫在荒岛上降落,
孩子们在没有大人照料的情况下,不得不自己组织起来谋求生存。
表面上,它写的是孩子,
可以和《狩猎》、《洛丽塔》配合,作为三部曲。
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宏大的隐喻:
人性之恶如果失去文明的约束,会变成怎样。
这和当下的日本十分相似。
写出来,恐怕会比《日本文明的天性》更能引发关注。
还有重要的一点:
陆时早就想抄这本了。
他凑到梁启超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梁启超:!!!
“好大胆的题材!这如果写出来,怕是比《动物庄园》还要……嘶……”
甚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时点点头,
“我的想法是,写成多国语言。汉语版的,在《新民丛报》上连载,分几期连载完;日语版的,直接在东京出版;其它语言,则要等汉语版连载结束再说。”
梁启超对此当然不反对。
他只是有些担心,
“稿费的事……”
《新民丛报》也就印个三、四千册,以陆时现在的收入,看得上吗?
陆时说:“没关系的。反正我不差这点儿版税。”
这话听着很自大,
可由他说出来,就显得非常实在,属于真情实感。
梁启超无奈,
“让陆教授打白工,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听说你在伦敦成立了一家私人博物馆,还收集了很多手稿,甚至连科学家的验算都有。既如此,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我的手稿?”
陆时:“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有点儿懵。
梁启超却误会了陆时的反应,真诚道:“论销量,我远远不及陆教授。但几篇拙作,诸如《少年中国说》、《保教非所以尊孔论》,还是小有名气的。”
陆时当然不会客气,
“好!好好!我万分荣幸。”
梁启超笑,
“能请陆教授以中文创作,才是《新民丛报》的荣幸。”
陆时又想到了什么,
“既然说起以中文创作,那我可否自由发挥?”
梁启超不解道:“你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想自由到什么程度?”
陆时说:“白话文写作。”
梁启超怔住,随即道:“陆教授啊陆教授,你是真敢想。我远远不如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