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辜鸿铭皱着眉头思考,
良久,他说:“借款只有450万镑,且年息才五厘,不合适吗?”
这话听得陆时差点儿吐血。
郑观应却是反应过来了,
他沉默道:“纸面上,这笔钱确实不多,但是……”
后面的话没说完,却等于说了。
陆时继续道:“而且,我们还给比利时人行了太多的方便。就说修筑铁路的材料,除了汉阳铁厂可以供应外,其余都归比利时公司承办,并享受免税待遇。这也不对头。”
免税的钢铁大摇大摆地进入国境,里面的猫腻能少了?
郑观应看看陆时,心中再一次感慨,
青年才俊。
其实,陆时的这些担忧,朝堂上的大人们也有预见,
很多人认为比利时虽为小国,但素来和法国穿一条裤子,而法国又与北方的俄熊关系密切,
此间千丝万缕、利益纠葛,根本掰扯不清。
但铁路总归要修,
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郑观应问道:“小陆先生会不会把问题看得太重?”
陆时摆手,
“其实不用我说,几年后,等着铁路修好,你们也会视比利时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郑观应好奇道:“你如此确定?”
历史就是那么发展的,
陆时怎么可能确定不了?
他说:“本来,比利时只是一个跟在英、法身后狐假虎威的小角色,现在却以铁路为抓手,再加上金融业的攻势,有了上桌喝汤的胃口,让人无奈啊……”
辜鸿铭和郑观应沉默不语,
这当然只是表面的平静,两人的内心其实都已经被说服了。
他们震惊于陆时的见微知着。
辜鸿铭道:“正翔,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事吧?陆时可是一名言出法随的预言家。”
郑观应一愣,随即想起对方这么说的原因,
辜鸿铭与他讲过,陆时曾准确预言太后挟持皇上“西狩”,还京后,太后命皇上备位随朝,以欺天下视听。
如果陆时在权力中枢,有此见解并不算稀奇,
可他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留学生,朝堂之上并无根基,却能倚靠报纸上的消息,再依托分析,把局势看得如此透彻,属实难得。
大贤之才隐于野,说的就是这种人。
郑观应本来只想倒苦水,
现在,他却忍不住想要问策,于是道:“小陆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陆时回答:“还能有什么办法?赎回呗~”
这话说得轻松。
郑观应颇为无奈道:“怎么赎回?合同签在那儿,白纸黑字,撕毁合约可是要挨……咳咳……”
他想说“挨揍”一词,但觉得不妥,将之用咳嗽掩盖了。
陆时轻笑,
“您来欧洲,不也是为了撕毁合同做准备吗?”
郑观应端起茶杯,啜饮一口英式红茶,随后咕哝一句“暴殄天物”,这才说:“那也不是我要撕毁合约,而是美国人。他们承诺五年内修好粤汉铁路,可现在呢?”
陆时说:“比利时人也有类似的问题吧。”
郑观应摇摇头,
“没,比国的工人还是靠谱的,卢汉铁路肯定能在规定时间内完工通车。”
按照历史,1906年4月1日,京汉铁路全线正式通车,
这一日期确实没有超出《卢汉铁路比国借款续订详细合同》和《卢汉铁路行车合同》的规定。
陆时说:“不一定非得在工期上做文章。”
郑观应放下茶杯,坐直身体,
“此话怎讲?”
陆时提点道:“刚才,我们不是说到了钢铁供应吗?”
郑观应是汉阳铁厂的代办,当然知道此事细节,点了点头,说道:“卢汉铁路的钢轨大多是汉阳铁厂制造的,有什么问题?”
陆时说:“铁路桥梁大都是钢结构,但类型复杂,载重等级不一致。以此为前提,一部分钢材来自汉阳铁厂,另一部分来自进口,如此不一致,真的没问题吗?”
蓦地,郑观应双眸一亮,
他像是被点透了,
“不只是钢铁。比国为了减轻投资负担、加快施工进度,基桩深度不够,施工期间偶有桥墩被洪水冲毁的事例,这种情况下建成的铁路,保固期必然不达标,历年洪水期恐怕也需要抛掷大量蛮石……”
郑观应越说越兴奋,
但很快,这种兴奋就被浇灭了,
他说:“都是细枝末节。我们凭什么挑比国人的刺嘛!”
清政府孱弱,
即使比利时公司修建的铁路不符合合同规定,也没人能站出来说话。
全球殖民的时代,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陆时说道:“比利时背后站着法国,既然法国动手,英国人会坐以待毙吗?”
郑观应说道:“伱的意思是,在验收的时候,引英国公司为裁判?嘶……这一招却有实行的可能。”
大英,
成事不一定足,但败事肯定有余,
突出一个搅屎棍特性。
郑观应越想越觉得能成事,但又叹了口气,说道:“赎回还有一个要点,那就是钱。”
陆时摊手,
“这我就没办法了。实在不行,以税收为担保,向英国借钱。”
郑观应觉得陆时在开玩笑,
以税收为担保?
断无可能!
然而事实上,粤汉铁路修筑权的赎回就是以粤、湘、鄂的税收作为担保,向英国借款110万英镑,彻底断了比利时人的念想,迫使万国东方公司出售股份。
也正是这个事件之后,各地掀起了收回铁路路权的运动。
所以,还是那句话:“大英搅屎棍,谁用谁知道。”
陆时摆了摆手,
“我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您尽管一听,就当是晚辈的狂想。”
郑观应说:“确实是些狂想,但也有可取之处。若我朝的年轻人都能像你一样,何愁前路迷茫?”
辜鸿铭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
刚才,他还觉得陆时写教材应为文学、史学、地理等科,
可经过刚才的一番讨论,他又觉得陆时编写政治、商业教材也没什么问题,无论是商法学还是行政学,又或者商业地理,陆时应该都是颇为擅长的。
辜鸿铭说:“陆时啊,你准备什么时候写教材?”
陆时挠挠头,
“这……还是等等看吧。京师大学堂还没有复课呢,我就算写好了,又有什么用?”
辜鸿铭站起身,
“无论如何,我要代年轻人感谢你的慷慨相授。”
说着,对陆时深深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