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高启愚说的不对。”
游七也是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游七太了解张居正了,张居正这种少年天才,一路走来,从来没有困惑过,唯独小皇帝让张居正困惑。
以前是小皇帝不好好学习,还有点叛逆,要求越严越不好好读书,对国事也不是很热衷,颇有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的风采。
现在,小皇帝也时常让张居正疑惑,张居正偶尔会因为皇帝的问题,沉思许久许久。
“陛下圣恩不倦,无以为报。”张居正摇头说道:“把之前准备万寿节的贺礼,送到宫里吧。”
“是。”游七俯首领命。
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拧开了手中的千里镜,天空那颗客星已经趋于暗淡,但仍然还在,从灯盏大小,变成了微弱荧光。
客星出现在了紫微垣,这种天象,朝中、张党之中,只有高启愚有这种大不敬的想法吗?
孤儿寡母,一看就很好欺负不是?
朱翊钧刚刚用过了晚膳,李太后颇为犹豫的问道:“皇帝,你就那么信元辅不会僭越吗?”
李太后说完还向窗外看了一眼,看着那几乎微不可查的客星,去年此时,那颗客星,可是大如灯盏。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嗯,朕不信他是佞臣,他现在骂名一片,还要在南衙搞还田事,娘亲以为这是要僭越的前兆吗?”
“娘亲就是有些担心罢了,皇帝所言有理。”李太后想了想点头认可了小皇帝的想法,要僭越,也不是这么僭越,那么多弹劾张居正的奏疏,每天都到乾清宫来,考成法搞得天下官僚怨声载道,张居正这就不是走僭越的路数。
“太后,陛下,元辅送到宫里一份礼物,还请陛下明察。”冯保身后跟着十几个小黄门,将一人多高阔一丈有余的物件,抬了上来,这偌大的物件,被红绸布盖着。
“先生送来了什么东西?”朱翊钧走上前去,将红绸布缓缓拉开,张居正进献之物,出现在了小皇帝和太后面前。
一个十五页的大红木的屏风,屏风上画的是大明舆地图,而左边的屏风上,分别为阁臣、廷臣、朝臣、京官,右边的屏风上,分别是京营、九边、各地总兵,这些屏风上,有很多的钩子,上面挂着一个个的方形带色的木块,木块上贴浮贴,浮贴的正面写着文文武百官的名字,背面则写着这些人的履历。
“左数扇贴文官职名,右数扇贴武官职名,遇升迁罢黜则易之。”冯保摘下了杨博的名字,换上了张翰的名字,只要稍微翻下,就可以看到这个人的过往履历。
屏风之上,则是大明舆地图,上面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地图,在地图上,则挂着各地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司总兵的名字,一翻转,就能看到他们的履历。
“内阁首辅张居正、兵部尚书谭纶、吏部尚书张翰送陛下礼,进《职官书屏疏》,还请陛下御览。”冯保摸出一本奏疏,俯首说道。
朱翊钧打开了奏疏,颇为感慨万千的说道:“窃以安民之要,在于知人。辨论官材,必考其素。”
“顾人主尊居九重,坐运四海,于臣下之姓名贯址,尚不能知,又安能一一别其能否而黜陟之乎?朝宁之间,百司庶府,尚不能识,又安能旁烛于四方郡国之远乎?”
“先生大才。”
奏疏很长,张居正上这道屏风,大约可以理解为:《大明关键岗位人员管理看板,可视化管理系统》。
这是信息,信息就是权力。
冯保再次俯首说道:“每十日,各部将升迁调改,各官开送内阁,臣等令中书官写换一遍。其屏即张设于文华殿后,陛下讲读进字之所,以便朝夕省览。”
“这些个牌子为何是六色的?”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白色的是楚党,绿色的是晋党,蓝色的是浙党,紫色的是齐党,木色的为无党。”冯保拿着那些贴浮贴、颜色各异的挂牌笑着说道。
还有一种颜色,冯保没有解释,但那个朱红色的牌子,显然是帝党,戚继光、海瑞、俞大猷都是朱红色牌底。
“娘亲,元辅先生有恭顺之心。”朱翊钧脸上勾出了一丝笑意,这抹笑意很快化开,变成了阳光开朗的笑容。
李太后看着那十五页的屏风,小皇帝只要伸伸手,就能知道这个岗位上是谁,来自哪里,有何履历,属于何党,她慢慢走了过去,站在屏风之前,满是感慨的说道:“大明国朝,已经多久没有这般有恭顺之心的大臣了。”
“这么些年来,大臣们总是高举着儒家礼法的条条框框,非要框住皇帝,连推举臣工任事,都是语焉不详。”
大明皇帝牢牢被束缚在信息茧房之中,天下事别说看清了,就是廷臣,到底是个什么,都是语焉不详。
这也是自三杨以来,天下首辅的玩法,大明皇权无限大,但是你皇帝不知道,就只能听首辅的处置意见。
而张居正不是这样做首辅的,他上《陈五事疏》要求小皇帝见廷臣召辅臣,借着侯于赵的奏疏,请皇帝见朝臣,又以祖宗成法,请皇帝见外官、见县丞县丞典史、见百姓冤屈者和耆老。
现在更是把这十五页的屏风搬到了皇帝面前,天下任事之人,一目了然。
张居正从来不想把小皇帝牢牢的困在信息茧房之内,而是希望小皇帝真的能够成才,能够切实的成为有道明君。
小皇帝背着手,在屏风前走来走去,就像是一头雄狮在审查自己的疆域,他站定,拿过了屏风附带的长木棍,对着大明江山指指点点,满是笑意的对着冯保、张宏说道:“殷正茂在这里,极南广州府,濠镜在这里,就是前段时间,殷正茂赶走小弗朗机人的地方。”
“月港在这里,松江府在这里,都掌蛮在这里。”
“一目了然。”
朱翊钧笑着说道:“好好好,看赏,看赏。”
冯保拿出另外一本奏疏俯首说道:“陛下,元辅呈奏,说要辞正一品俸,仍以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二品俸,此乃御下不严之错。”
“不准。”朱翊钧一听,立刻摇头说道:“朕赏赐就是赏赐,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臣遵旨。”冯保呈朱笔,朱翊钧想了想写道:“不允勿议。”
“娘亲,孩儿去读农书了。”朱翊钧处理完了屏风的事儿,迈着四方步,回自己寝室读书去了。
高启愚之事,在皇帝、张居正、葛守礼的联合压制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主要是这职官书屏,确实恭顺。
张居正、谭纶、张翰,上这么一道屏风,立刻引起了朝中的议论,张居正从僭越主上的奸臣,立刻摇身一变,变成了讨好皇帝的谄臣,讨好皇帝,哪有拿着百官底裤献媚的!
张居正的风力舆论极为复杂,一面是僭越,一面是谄媚,到底哪一面才是张居正,还是这两面都是张居正呢?
而高启愚回到客栈,拿出了早已得到、却没有来得及翻阅的矛盾说拿了出来,张居正已经不认他这个学生了,但最后还问他读没读,高启愚自然要看,而且要好好研读一番,要清楚自己到底做出了什么,日后才能不再犯错。
高启愚一直秉烛看书,直到把书看完,才深切的认识到,自己好像搞错了,小皇帝虽然小,但真的能成。
小皇帝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懒懒散散,对国事莫不关心的小皇帝,而是一个睿哲渐开的君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高启愚摊开了一本空白的奏疏,沉默了许久,开始写请致仕的奏疏,他的所作所为,让他的座师陷入了被动之中,既然做错了事,就要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消除影响。
毫无疑问,致仕是一种解决的办法。
第二天,高启愚就收到了下章奏疏,上面画着一个叉,应批尽批,小皇帝不准他致仕,他高启愚就只能继续为皇帝效命。
小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张居正到底会不会求荣得辱,到底会不会人亡政息,高启愚且看着就是!
瞧谁不起呢!
二月的天依旧寒冷,四千名进京的举人,开始排着队进入贡院,开始考试,大明三年一次的会试,在清晨薄雾中,开始了。
而这个人群之中,有两个人,非常的扎眼,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张懋修,二人以顺天府举人的身份,入贡院考试。
众目睽睽的科举考试开始了。
考试一开始,弹劾张居正操弄国之大柄科举的奏疏,如同雪花般的飘进了内阁。
首先,就是质疑张敬修和张懋修二人的举人籍贯,二人出生于顺天府,以北衙顺天府举人的身份参加科举,若是中了进士,则是北榜;若是以湖广籍贯,湖广举人身份参加科举,则是中榜。
关于张敬修和张懋修这两个人,到底应该以哪里举人应试,朝中展开了一轮极为激烈的讨论。
北榜、中榜的名额不同,评卷标准有所不同。
其次,则是部分的科臣认为,大明正三品以上官员子嗣,一律为不视事恩荫为宜,父子同为国朝进士,尤其是当国首辅,为儿子谋求进士,岂不是轻而易举?张居正坏事做尽,以权谋私。
会试还在进行,针对张居正的弹劾,就已经愈演愈烈。
张居正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局面,他在南衙让缙绅们还田,会不会从南衙扩大到整个天下?这是必然,就像考成法在京中试行之后,推而广之,推行天下了。
所以,张居正必然会得到了广泛的质疑,这种质疑,是一种对张居正主持还田之事的抗争。
反对一个政令,不一定要明确反对政令,也可以把主政的这个人彻底污名化,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也算是一种惯例。
朱翊钧再次来到了文华殿,在文华殿之侧,就摆着张居正呈送御前的职官书屏。
“陛下有旨。”冯保待众人见礼之时,一甩拂尘开口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夕敢言能报国,他年漫惜未抡科,今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子孙便了,钦此。”
朱翊钧这道圣旨极为简短,他引用的那句诗,是张居正五子张允修,在崇祯十七年写下的绝命诗。
崇祯十七年,大西王张献忠的部下打到了江陵,听说张居正的儿子张允修居住在这里,坚持要求张允修出来做官,张允修不肯,自杀以殉大明。
在崇祯十七年,不仅有崇祯皇帝以死殉国,张居正五子张允修以死为大明守节。
张居正的曾孙张同敞,明末抗清,被俘不肯变节,坚贞不屈,被斩首示众,张居正没有不忠于大明,他的儿子没有不忠于大明,他的曾孙同样没有。
朱翊钧也不知道这些朝士们在争论些什么,严嵩儿子严世藩恩荫为官,徐阶的儿子恩荫为官,张居正的儿子们,没有走恩荫的路子,而是走科举路线,跟天下读书人一起卷,怎么就不行了呢?
“关于元辅先生的两个儿子是否恩科,等恩科结束之后再议不迟,廷议吧。”朱翊钧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张居正翻出了一本奏疏说道:“南衙诸权豪侵占七万顷,宋阳山上奏言还田事。”
无论遭到了何等的非议,张居正都坚持不懈的向前走,处于风力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张居正仍然要继续推动还田。
“还,必须要还。”海瑞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职官书屏,这个屏风确确实实真实存在。求月票,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