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回音壁困境
倭国悍然发动侵朝战争,目的是为了把武士赶到朝鲜战场上,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吃饭,而不是待在倭国把米吃贵,这些武士待在倭国,还影响倭国平民种地。
十五万的武士送到了朝鲜,取得了傲人的战绩,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些倭寇就席卷了整个朝鲜,打到了平壤,在平壤之战中,第一次尝到了线列阵的威力,倭寇这一仗大败亏输。
在开城这个高丽的王城被大明收复之后,战局来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仁川。
织田信长之前并没有派出自己的嫡系,但这次为了仁川,羽柴秀吉这次领兵三万驰援仁川,显然织田信长希望能够像大明取得平壤大捷一样,倭国取得仁川大捷。
提前布置好阵型,给大明军迎头痛击,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最大限度的消耗武士的有生力量,同时能和大明划江而治,临津江以北归大明,临津江以南归倭国,瓜分朝鲜。
“可是,只有火器能够对付火器啊。”朱翊钧看着塘报,颇为平静的说道。
仁川这个地方,有三万倭寇,还是有六万倭寇,其实没有什么区别,这是朱翊钧最喜欢的拼血条环节。
现在朝鲜战场的情况,简而言之,就是:三枪干散大和梦,长官我是朝鲜人。
大明京营的作战方式,已经是火炮、鸟铳、燧发铳、重轻骑兵配合作战,对冷兵器为主的倭寇,形成了碾压态势,这一点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陛下,国子监祭酒张位求见。”冯保和小黄门小声交谈之后,奏闻了陛下。
“来作甚?”朱翊钧看了看自己的行程,他没有宣见这个祭酒。
冯保俯首说道:“前一段时间,陛下下旨询问:少年志则国志,少年兴则国兴,朕将举国之少年,托付太学,何故有如此狂悖之徒?”
“那次张祭酒在国子监发了很大的火儿,专门收拾了一些个故意挑唆的学正,亲自去了趟理工学院,赔了五百银给理工学院购置被摔坏的绘测望远镜,这次是来复命的。”
朱翊钧听闻,点头说道:“宣吧。”
大明皇帝关切了这件事的后续,在皇帝拉偏架的前提下,理工学院也没有仗势欺人,非要国子监如何,毕竟理工院生,是结结实实的把国子监的监生给打了,有点理亏。
国子监祭酒亲自赔礼道歉,新学旧学之争,并没有结束,只是告一段落。
而皇家理工院生在这次冲突中,获得了秀才身份,自此以后,和国子监监生平起平坐。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位颇为恭敬的见礼,他是那种很典型的五十多岁的老学究,专心做学问那种,这次因为国子监和理工学院的冲突,让张位结结实实的丢了个大脸!朱翊钧看着张位,想了想说道:“万历元年,张祭酒和先生关于考成法的推行有分歧,意见不合,先生力主,张祭酒死活不肯,你觉得先生吹求过急,恐生祸患,朕要罢免你,先生对朕说:若是臣工因刚直则黜,有志者何人愿意事君?朕以考成法事大,将你贬到了徐州做了同知。”
“万历三年先生再荐,你回到了京师,历九年,升任了这祭酒兼经筵讲官。”
“朕今日再问你:朕将举国之少年,托付太学,何故有如此狂悖之徒?”
“回陛下,臣有奏疏。”张位可以不来复命,大明的官僚,就是那种典型的吆喝不动弹,抽一鞭子动一下,皇命办了,皇帝也不能过于为难。
张位既然来了,那自然有话要说。
“呈上来。”朱翊钧拿过了奏疏,看了起来,他看完之后,点头说道:“你的奏疏里的观点,朕非常认同,但你这份奏疏,没有恭顺之心,可是朕还是很喜欢。”
“臣有罪。”张位再拜,他这本奏疏是有些大胆,确实没有多少恭顺之心。
“免礼,坐吧。”朱翊钧让张位坐,就代表着在他心里,把张位开除了贱儒的序列,成为了一个正常的臣子。
张位的奏疏很有意思,他讲了个故事。
今年陕西奏闻大旱,大明皇帝去了祈年殿修省,皇帝离开之后,按制国子监的监生去了祈年殿祈福。
张位带着近百名监生到了祈年殿,在结束了祈福之后,这些监生自由活动,到了回音壁,监生站在皇穹宇殿前说话,回音壁的回音,显得非常嘈杂,这些监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
只有说话最大声的那个,才能被听得清楚。
那这个说话最大声的监生,真的就完全代表了所有监生的意见吗?显而易见,是不可能的,但就因为声音大,大家慢慢认可了他的说辞。
张位对这一幕,觉得很是神奇,明明都持有不同的意见,就因为这人说话声音大,就得到了认同,这引发了张位的思考。
张位将其称之为回音壁困境。
每一个监生都套了一层儒学士的皮,他们是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个儒学士的皮,把监生牢牢的禁锢在了儒学士的环境之中,他们听到的、知道的所有的消息,都是儒学士不断规训的结果。
这种禁锢,这种不自由,产生了一个很可怕的现象,那就是所有儒学士其实并不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而是活在由儒学士们,根据对经史典籍的解读,构建出的虚妄叙事世界之中。
而在这个封闭的环境之中,所有的儒学士,都会不约而同的陷入一个回音壁困境。
在封闭的环境里,一些意见相近的声音会不断地重复,并且在重复的过程中,这些意见不断地扭曲、夸张、扩大、极端,处于这种封闭环境下的大多数人,会慢慢趋同这种反复扭曲、夸张、扩大、极端的声音。
国子监的监生们,在封闭的国子监环境里,陷入了这种回音壁的困境之中。
皇家理工学院的院生不吃监生的大米,但还是因为这种闭塞之下的规训,监生们,还是认定理工院生是下贱的、不务正业的、奇巧淫技的蒙蔽圣听。
在国子监这个回音壁里,学正的声音显然是最大的,而监生目空一切的偏见,就是学正们的教育造成的。
“陛下,国子监的教育出现了问题,我们正在培养一群绝对的、精致的利己者,或者说我们培养出来的不是儒生,甚至是片面的杨朱学子,只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视个人感官的物质、利益,高于一切。”张位面色凝重的解释着他的奏疏。
按照回音壁困境去推论,大明教育出现了大问题,培养儒学士的学堂,培养出来的都是杨朱学子,而且是不提‘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的利己者,甚至连杨朱学子都算不上。
所谓绝对,就是只利己,而且是损人利己。
“所谓精致,陛下,这个需要细细解释。”张位把很多现象总结到了精致二字里。
“这些利己者,他们能言善辩,他们都很聪明,有很好的老师,甚至非常有教养,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合法的,仪态上无可挑剔,他们精于世故,老道老成,而且能做出忠诚的姿态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们很懂得利用规则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他们的精致。”
张位解释清楚了精致二字,陛下雷霆之怒之后,他思考了许久,用极为简练的话,表述清楚自己的想法。
“你这话,看起来有些危言耸听,话里话外,多少有点大明教育已经天塌地陷了。”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面色古怪的说道。
张位一脸焦急的说道:“陛下,这不是危言耸听!大明现行的教育,就是在培养绝对精致利己者!陛下,元辅曾经说:不弘且毅之辈,国贼也。”
“国子监监生的种种行径,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
“一旦让他们掌控了权力,对于国朝、对于江山社稷的危害,甚至大于王次辅这些佞臣对国朝的危害,陛下,培养这种精致利己者的所有人,不是渎职,而是犯罪!”
“咳咳,张祭酒慎言,慎言。”朱翊钧提醒张位说话小声点,这话让王次辅听到了,王次辅这个八十岁的老年人,怕是要找张位这个五十多岁的年轻人单挑了。
人王崇古明明是反贼出身,不是佞臣。
“你说的有理,万历维新以来,也一直在试图做出改变来,但效果不佳。”朱翊钧说起了张位提到的问题。
大明皇帝、元辅自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朱翊钧十岁,张居正讲弘毅二字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但是这十四年,大明需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振武、富国四个字上,对文教这块的维新,确实是有些欠缺。
“陛下,臣有罪。”张位俯首说道。
面对这种困局,张位选择了一个剑走偏锋的办法,他抄皇帝作业,他对皇帝成长经历进行了全面的复盘,最后得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种地。
这就是张位不恭顺,甚至是胆大包天的地方。
皇帝,是天生贵人中的贵人,是天上人上人,但皇帝总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除了开国自己奋斗出基业的君王之外,大多数的君王,其实都是骄奢淫逸、空谈误国的帝王。
皇帝今日如此的英明,绝对不是单纯因为张居正教的好。
张居正在教书育人这方面,其实挺差的,他的很多弟子,走着走着,都跟他走散了,甚至反对他。
大明有过一次主少国疑,那明英宗也是接受了士大夫的教育,如果单纯的靠士大夫的教育,那不会成为明君,甚至很有可能是个昏君。
陛下如此英明,其实是参与劳动、参与生产的结果,这是张位在对皇帝成长经历,进行了全面复盘之后,得到的一个结论。
“陛下,连潞王殿下都知道米煤几何,知道何时下种,何时浇水,潞王殿下监国时,很多殿下知道的事儿,大臣们反而不知道。”张位说起了混世魔王朱翊镠。
朱翊镠是个混世魔王,在京师折腾出了好大的动静来,但朱翊镠的很多决策,都是非常脚踏实地,而不是一厢情愿。
李太后宠溺潞王,这是众所周知的,李太后自己也知道,慈母多败儿,朱翊镠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跟着皇帝的屁股后面,所以,皇帝知道的事儿,潞王也知道,潞王的行事风格,和皇帝非常相似。
张位面色恳切的说道:“陛下,五谷不识何以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