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给陛下的奏疏是讨论之后的结果。
“呈上来吧。”朱翊钧示意冯保把奏疏拿过来,看完了整本奏疏。
奏疏的内容,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烟草的流动和传播,已经挡不住了。
这不是王国光宣布,大明缉毒战争失败了。
烟草因为其庞大规模和产量,从一开始就不是稽查的目标,阿片才是。
大明朝廷的精力是有限的,严格稽查阿片已经倾尽了全力,已经没有余力阻止烟草的肆意传播了。
“提神醒脑之物就是这么神奇,无论如何都会广为流传,茶,咖啡,烟草都是如此。”朱翊钧朱批了王国光的奏疏,殷正茂、朝廷明公认为,应该以官营来控制规模。
在广袤的南洋,存在着无数的烟草种植园,每一个壮劳力,可以看管3000到4500株的烟草,而每一株每一年可以采摘5到7次,每一株烟农收益为三十文,仅仅种烟一年一个壮劳力收益在9银到13银之间。
这还仅仅是种烟,如果自己搭窝棚,三五成群垒个土窑烤烟,一个壮劳力一年能获得15到20银的收益。
如果使用黑番、倭奴成本只会更低,利润只会更大,因为大明开海政策,海贸前所未有的繁盛起来,烟草已经在南洋广泛使用,并且不可抑制的向大明腹地传播。
这就是殷正茂无法禁绝烟草种植的原因,而且按照大医官的研究,烟草的危害远逊于阿片,出于种种原因的考虑,铜祥镇总办陈成毅回大明腹地面圣,身上还有个任务,那就游说官营烟草种植。
“泗水侯也是个敞亮人,并没有遮掩自己的目的,这钱,出海的势要豪右能赚,朝廷也能赚。”朱翊钧看着奏疏面色复杂说道。
殷正茂鼓噪烟草官营的第一个原因,就是赚钱,既然规模大到已经无法控制了,需要默认烟草的存在,那这个钱,朝廷也要赚。
殷正茂试过,试着去严格控制,但烟草这东西种植难度低,制作简单,而且需求极其旺盛,屡禁不止,殷正茂只能把阿片放到了最主要的位置。
就像是宗教在泰西广为流传一样,烟草在南洋也广为流传。
种植园真的很苦很苦,鞭子抽在身上真的很痛,烟草短暂的烟雾缭绕,可以逃避痛苦的现实,这就是需求广泛的原因。
烤烟劲儿大,能压得住心里的事儿。
殷正茂之所以奏闻朝廷,其实是事情已经到了二选一的地步,要么开放烟草,要么彻底不管不顾,官营烟草是殷正茂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朕唯一担心的就是放开了烟草,这阿片也如同野草一样的疯长。”朱翊钧拿着奏疏,还是有些拿不准主意。
他犹豫的原因很简单,他担心,官营烟草,很快扩大到了阿片类强致幻成瘾之物。
“陛下,有些时候,完全的禁止等于完全不禁止。”张居正当然明白皇帝的担忧,但他还是觉得殷正茂的做法是对的。
什么都想管,等于什么都管不了,取舍之道,要有舍,才有得到,全都想要,全都得不到,越是追求圆满,就越是丢三落四。
治国如此,做人亦是如此。
“先生言之有理。”朱翊钧点头,将奏疏交给了冯保,大明对烟草的官营要开始了。
朱翊钧都不用想,朝廷肯定会被骂的体无完肤狗血淋头,为了赚钱,真的是脸都不要了,聚敛佞臣在朝,国无宁日。
这都是开海之后,朝廷面临的挑战,可是禁海也要面临这样的挑战。
崇祯年间崇祯皇帝一共下旨两次,严格禁烟,鞑清的黄台吉也曾下旨禁烟,可是屡禁不绝。
“南衙拆分,没有再多的反对声音了吗?”朱翊钧问起了此次南衙拆分的斗争,在皇帝看来,多少有点虎头蛇尾了。
火龙烧仓的手段都已经拿出来了,但斗争却有点戛然而止了,朱翊钧准备的最后手段,带兵平叛,没能用到,实在让朱翊钧有点遗憾。
“陛下都已经拷饷了,态度再明确不过了,脑袋长在脖子上也是挺好的。”万士和解释了其中的原因,这种程度的威罚已经能够有效威吓了,再跳出来,那就不太礼貌了。
皇帝还没尽兴,可南衙的势要豪右早已经尽兴了,有点尽兴过头了,确实非常的刺激,刺激到掉脑袋了。
“那好吧。”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此间事了,继续南巡。”
大明皇帝南巡到南衙,为了解决各种矛盾,已经下榻南湖别苑一个多月的时间,除了拜谒孝陵那三天时间,大明皇帝一直在给南衙的百官、势要豪右上强度。
大明皇帝下旨,离开南衙继续南巡的时候,整个南衙都充满了欢快的空气,为了庆祝皇帝离开,各家各户都准备了烟花,南衙的烟花爆竹都卖脱销了,甚至连秦淮河畔的青楼,都决定大酬宾,来刺激萎靡不振的消费。
当皇帝的仪仗缓缓离开南衙的时候,整个南衙变成了欢乐的海洋,烟花放的比过年都要多。
大明皇帝这个大杀星,终于走了!
但很快,南衙的势要豪右就发现一个让他们寝食难安的事,那就是陛下走了,可海瑞没走,还在南衙!这是个天塌地陷的坏消息,海瑞的手段一点都不比皇帝差,而且之前的斗争表明,不能招惹海瑞,招惹皇帝都不要招惹海瑞!因为招惹皇帝,皇帝还听一听诉求,问一问缘由,招惹海瑞,皇帝陛下根本不会听任何诉求。
跟海瑞为敌的戴凤翔被送进了解刳院,舒化更是被加快加急,斩首示众了。
招惹海瑞只会换来皇帝的雷霆之怒。
海瑞很快就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所有南衙遮奢户,按第次都要纳捐一千银到五万银不等,纳捐的理由是疏浚水路。
这只是表面理由罢了,真正的理由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庆祝皇帝离开的所有遮奢户都要受到惩罚。
整个南衙,哀嚎一片。
这笔处罚金,全都进了天子南库,连户部尚书都没有闹着要分一半,一如当初潞王殿下罚钱,户部也没闹着要分钱。
赔给陛下个人和赔给整个大明的,户部还是能分的清楚的。
朱翊钧离开了南衙,有些遗憾的看了一眼,他的遗憾很简单,没有把南衙的牛鬼蛇神全都清理干净,他清楚的知道清理不完,但还是想多做点,让南衙的百姓喘一口气。
六月初,大明皇帝的车驾进去了浙江杭州府地界,到了中午时候,下起了大雨,车队无法继续前行。
为了防止各种意外,礼部做了十分充足的准备,皇帝下榻仁和县,准备第二天继续往杭州府而去。
仁和县没有行宫,也没有皇庄的燕字楼,但有官衙,这是一次很普通的驻陛,这一路走来,已经经历了数次,所有人都保持足够的警惕,但也没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官衙方向,着火了呀。”朱翊钧站在民舍的走廊尽头,看着仁和县官衙的方向,愣了许久许久。
该来的终于来了。
南巡已经六个月,大火焚宫,这个大明皇帝南巡必有的传统项目,朱翊钧都忘了,结果现在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陛下,臣去问问是不是官衙。”冯保擦了擦额头的汗,派了小黄门去查看,很快冯保得到了回复。
“的确是官衙着火了。”冯保嘴角抽动了下,大明皇帝在南衙杀了那么多人,南湖别苑都没有着火,刚进浙江不久,就给皇帝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也就是皇帝陛下谨慎,到下榻的地方,对外宣布下榻,但总会在张宏、缇帅赵梦佑的安排下,入住别处。
就是为了防备意外,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若非这份警惕,这个时候,陛下已经陷入危险之中了。
“他们怎么敢!”王夭灼面色已经面如寒霜了,皇帝、皇后、皇长子都在,这一把火,准备统统烧死!放火是一种十分狠毒的手段,毕竟一把火可以把一切罪恶都烧的干干净净,查都没法查。
“这就是给朕一个下马威,告诉朕,这浙江地头,他们说了算,朕说了不算。”朱翊钧十分冷静,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
皇帝下榻,移驾别处这个习惯,是个公开的秘密,这就是个下马威。
朱翊钧眉头紧蹙得说道:“仁和县官衙大火,绝不是意外,六月,杭州已经进去了雨季,刚刚一场大雨,仪仗都无法前行,下午下榻,晚上就烧起来了,一定有人在盯着朕的行程。”
“而且必有后招,绝不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结束,一把大火能把证据烧没了,他们不能按捺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朱翊钧眼神里闪烁着寒光,这一次又要大开杀戒了。
乱糟糟的失火现场,终于在后半夜逐渐平息了下来,次日清晨,仁和知县蓬头垢面的跪在废墟之上,痛哭流涕的大声喊道:“陛下呀,怎么能就这么被烧没了!陛下,你在哪儿,回个话啊陛下,我还不想死,我有爹有娘,还有亲族,他们也不想死呀。”
朱翊钧满脸疑惑的看着知县叶永昌低声问道:“这叶知县在干什么?”
“没人告诉他陛下没事,他从昨晚失火后开始救火,就一直在废墟上刨,希望找出陛下来。”冯保低声说道。
斯文扫地?叶永昌已经衣衫褴褛,浑身都是灰土,脸上眼泪一把泪一把,再加上灰,看起来格外的滑稽。
叶永昌怕,他怕皇帝真的死在他的地头上,那样一来,无论谁登基,他叶永昌的九族都保不住。
“把他叫来。”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小黄门叫叶永昌过来。
叶永昌被小黄门叫了好几声,才缓过神来,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皇帝的时候,眼神从浑浑噩噩到怀疑,再到清醒,整个人以一种堪比猎豹一样的矫捷,从废墟上窜了起来,冲向了皇帝陛下。
“陛下您没死呀!”叶永昌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吼声,震耳欲聋。
(本章完)